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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两只小狗-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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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喻廉根本不信,“你没必要……”旺旺已经进房间了。戴喻廉默不作声地坐进沙发,盯着烟灰缸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喃喃自语:“他什么实话都不跟我说。”
  旺旺坐在书桌前,掏出信件,捡起最早的一封,闭目定神,过了近一分钟,猛下决心,“不看难道就能躲过去?自欺欺人于事无补!”
  撕开信封,抖开信纸,开头第一句话是——你毕业了,寄到学校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可我只知道这个地址。
  旺旺叹气,心头阴云笼罩不见天日。
  可是——
  另起一行却话锋陡转——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这破地方简直没法生活!饮食的粗劣充分证明:大不列颠是个未开化的蛮荒地带!偶尔去趟中餐馆,居然还要我用切牛排的心态拿叉子吃水饺!本末倒置!弃高就低!我的皮肤黄得这么纯正,他们难道看不出我是中国人?
  旺旺突然哈哈大笑,漫天阴霾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笑骂:“狗,到了英国还是狗!”
  小黄本性难移,旺旺迫不及待地一封封摊开,越看越乐,简直是满腹牢骚通篇抱怨:泰晤士河太窄;白金汉宫太旧;城门口的士兵表情太呆;太阳太懒;雨水太勤快;干瘦小老头导师太呱噪……等等等等,看完,旺旺憋着笑感叹:“伦敦简直千疮百孔满眼废墟!”清了清嗓子,板着脸故作严肃地展卷朗诵:“……那座著名的大钟,老当益壮,指针的每一次颤动总是牵动我敏感的同情心,如果哪天它们决定退休颐养天年,伦敦人为之骄傲的守时传统该靠谁来彰显?所以说,大钟的行为只是为了说明一个问题——廉颇老矣,尚且能饭!大不列颠的面子全靠他老人家保全了!……哈哈……”
  旺旺侧身倒在床上,“自己老迟到还好意思推卸责任……”
  旺旺将十几封信读了两三遍,笑容满面地装进旅行箱里,下楼吃晚饭。
  戴喻廉坐在他旁边,瞧他时不时会心一笑,疑惑,“生物钟谷底这么快就反弹了?”
  旺旺一愣,“我想到办法治那些小兔崽子了。”
  “你对工作……未免过于认真了吧,情绪的大起大落似乎总跟工作有关。除了事业,你没想过别的吗?”
  旺旺刚想说话,他妈在旁边哼了一声,“他现在长大了,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要是对工作再不上心……”
  “阿姨!”戴喻廉打断她,笑着夹起一片鱼肉递过去,“新来的保姆手艺不错。”
  旺旺埋头闷吃。
  吃完饭,旺旺沏了两杯茶,端给他妈,轻轻说:“对不起!”他妈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旺旺又拐进了厨房。
  戴喻廉跟着进去,靠在水池边,“你别跟你妈……嗯?你在干什么?”眼见旺旺往茶里加糖块,惊讶之极,“爱吃甜食了?”
  “不是,”又倒了小半杯牛奶进去,“英国人就这么喝茶。我想感受一下难喝到什么程度。”
  终于泡好了,拿小勺搅搅,旺旺看着泡沫朝天的奶白色液体心里直犯怵,伸到戴喻廉面前,“要不,你试试?”
  戴喻廉笑着走出去,“我不是英国人。”
  旺旺举杯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一股怪异的气味冲面而来,赶紧倒了,自言自语:“难怪黄狗要给那些服务员上中国茶文化常识课。”
  其实,旺旺之所以心血来潮,只因小黄在信里写:我今天发现了一家茶馆,粉墙黛瓦雕梁画栋,门前挑着一面旗幌,上书斗大的颜体楷书——茶,极具中国特色。服务员也是华裔,虽然不会说中国话。我点了杯龙井,等上了桌,我居然发现,他们往里面加了牛奶和糖,加了牛奶和糖啊~加了牛奶和糖啊~一天的伙食费就这样打了水漂了。我跟服务员说中国茶只要用热水泡就行了。她笑容可掬,叫我等一下,把老板叫来,我彻底明白了,我是个很大度的人,难道还指望一个黑人壮妇精通中国文化吗?“挂羊头卖狗肉”的行径是可以谅解的。
  第二天周末,秋风萧瑟,切肤凉意旺旺不想忍受,打开客厅的空调,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写信。
  戴喻廉从楼上下来,站在旺旺身后,“又在写信?……嗯?自来水太咸;晚上黑灯瞎火;当地人普通话太标准……你这是在……”
  “在抱怨这座城市!”旺旺折起信纸,转身上楼。
  身后一声长叹,旺旺身形一顿,戴喻廉问:“你跟那人通了四年信?”
  “嗯。”旺旺拐过墙角。
  “你非常有毅力。”
  旺旺扒着栏杆探头下来,“这跟毅力完全没关系!人为什么要吃饭?”旺旺进房间,关门前说:“因为需要!”
  戴喻廉久久伫立,“那人……像食物一样重要?”
  第二天,旺旺寄完信回来,路过卫生间门口,一声闷响,旺旺吓了一跳,只见新来的保姆抓起肥皂狠命砸进浴缸里,“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年轻时候勾三搭四傍了个吃喝嫖赌的老混混!还想瞒谁?全小区都知道!”
  旺旺心慌意乱,赶紧快步离开,走到小区深处,坐在花台上,月季花瓣零零落落,叶片斑斑驳驳。一直坐到月上中天寒意侵体,旺旺拖着步伐回去。
  客厅里灯火通明,旺旺打开门,戴喻廉抬眼,“你……”
  旺旺挥手打断他,拉了把椅子坐下,“你知道我今天听到什么了吗?”没等他开口,接着说:“保姆正在大肆侮辱我妈和你爸……也许,并不能说是侮辱,她说的是事实。”
  “这就是你深更半夜才回来的原因?”
  “很好!你的反应跟我想象中的一样,完全无动于衷!”旺旺站起来,戴喻廉一把拉住,“我们不可能剥夺别人说话的权利!”
  “你说得很对!”旺旺挣脱,“我也有眼不见为净的权利!”三两步登登登跑上楼,“砰”一声将门甩上。
  把小黄的信掏出来,躺在床上细细阅读,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天气越来越凉,学生考完期末考试,旺旺放假了,吃过晚饭,旺旺跟着他妈进了房间,说:“妈,我明天回老家。”
  他妈一愣,说:“回去就回去吧。”旺旺点头,转身回房间收拾行李。
  半个多小时后,他妈突然痛哭流涕地闯进来,一把抱住旺旺,“我舍不得你走……我这么大……年纪……了,就你……一个孩子……”
  旺旺叹气,无奈,“妈,我的工作在这里,我过完年还回来。”
  他妈呆呆地看着他,旺旺落寞一笑,“不早了,回去睡吧。”
  他妈走了。
  旺旺一直坐在床头等着,没过二十分钟,传来敲门声,旺旺笑了起来,“门没锁。”
  戴喻廉进来,“喀嚓”落锁,“现在学生流高峰……”
  “别人能挤我也能。”旺旺示意他坐下。
  “你妈知道你要回去很伤心……”
  “行了!”旺旺一脚将行李箱踢到旁边,“我妈要是舍不得,半个小时前就哭了,何必等到现在?”
  “儿子陪伴母亲是天经地义的!这是最起码的孝道。你作为教师更应该身体力行!”
  “很好!你用的就是‘孝道’。四年来她用眼泪迫使我留下,全是你授意的,你敢说不是?”旺旺冷笑,“那我妈十几年没回老家,你用的又是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没能力的时候唆使你爸,有能力的时候利用金钱!”
  戴喻廉拉住旺旺的胳膊,凝视他的侧脸,“你第一天见到我就对我心存偏见,直到今天,你非得认定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居心叵测的?”
  旺旺抽出手臂,慢慢踱到书桌边,“你的行为我能理解。你要报复我妈,报复她当年给你带来的伤害。还有什么比让父母寒心让子女怨恨更能孤立她的?你做得很成功,戴先生,看看我妈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一个精神匮乏离不开物质享受遭人唾骂的娇惯女人!”
  戴喻廉闭目靠在椅背上,一句话都不说。
  “她需要我吗?”旺旺站起来打开门,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需要我的人在老家伸长脖子等着盼着,而我却一再辜负他们,在这里跟一些并不……”
  戴喻廉站起来,“砰”一声巨响把门关上,阴郁地看着旺旺,过了半晌,“你难道没想过我为什么要把你留下?”一声苦笑,“没想过?可能吗!你这么聪明的人……”
  “你觉得没有新鲜感了,要把报复的手段用到我身上……”
  “言不由衷!”戴喻廉突然打断他,“你明明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真实想法?你的真实想法就是像操纵我妈一样操纵我!”旺旺一把拉开大衣柜,“看看这些昂贵的东西。”将门关上,“你一边找来私立学校的简章混淆视听,一边与那所二流初中达成协议,还让我沾沾自喜地以为自己受人赏识。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戴先生,三十六计被你运用得炉火纯青!”
  旺旺打开门,把戴喻廉推出去,“戴先生,你没想过坦诚和尊重吗?”关门,落锁。
  戴喻廉站在门外,神情落寞,不停地喃喃自语:“坦诚……尊重……这……才是他最想要的……”
  门内的卢围长长舒了口气,“憋了好几年的话终于说出来了。”
  第二天,残月遥挂西天,旺旺起来,在火车站等了三四个小时,四年半以来,第一次踏上了返乡之路,心中五味陈杂,望着窗外飞速流逝的旷野,想: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17
  
  一路风尘仆仆,旺旺站在门口深呼吸,掏钥匙开门,“咔嗒”门响,后母恶狠狠地转头,“快吃饭了,还想往哪……啊?旺……旺?”“吧嗒”饭碗掉到地上,碎了。后母转头朝卧室喊:“快出来,旺旺回来了。”
  他爸三两步从卧室冲出来,表情木纳,不知想笑还是想哭,“旺旺……”
  旺旺站在门口傻笑,“爸爸……”
  他爸眼眶红肿,半晌才缓过来,“进来进来,别戳着了,小彗,你哥哥回来了。”一个高个子男孩跑出来,咧着嘴角笑,“终于……回来了。”
  后母捡起碎瓷片,“还是先吃饭吧。”
  小彗跑去帮忙拎行李,撞撞旺旺,压低声音说:“望穿秋水望断衡山啊……”看他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赶紧打哈哈,“给我带什么礼物了?”没等旺旺发话,自己伸手摸了又摸,掏出支钢笔,摆出一脸受不了的德行,高叫:“妈,我拿钢笔跟你换补酒,我宁愿流鼻血也不要……”
  旺旺抬脚进自己房间,笑着说:“我给你妈买的是丝巾,你要吗?”
  小彗瘪嘴了。
  吃完饭,小彗攀上旺旺肩膀,怂恿,“说说,把你这几年来跌宕起伏的过往经历跟我们好好演绎演绎。”他妈使眼色,小彗不以为意,他爸也跟着撺掇。
  旺旺哈哈一乐,拣其扼要说了一遍,他妈的近况和戴喻廉的事匆匆带过,没人在意。当大家听到他跟一个叫沈节的人通了四年半的信时,目瞪口呆,静了十几秒,还是小彗最先醒过神来,使劲咽了口唾沫,把旺旺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个来回,迟疑着问:“你……难道是前清余孽?”
  旺旺白了他一眼,“你低估我了,我是河姆渡遗民。”
  他爸问:“沈节现在在哪儿?”
  “在英国。其实,爸爸,你认识他,他就是我外婆家后院的那个小孩儿。”
  他爸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豁然开朗,哈哈一笑,“小黄!”
  旺旺笑着点头。
  小彗翻白眼,嘀咕:“又一个前清余孽!现在居然还有人写信?”
  在家住了四五天,小彗天天拖着他出去玩,还在他妈面前编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归来游子渴望了解故乡的剧烈变化!
  旺旺唏嘘感叹不已,真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啊!
  春节前夕,旺旺跟父亲说要去看看外公外婆,他爸长叹,“去吧,代我问好。”
  旺旺挤了两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乡下,往二老面前一站,突然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鼻子一阵泛酸。他外婆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旺旺……”一把抱住,哽着嗓子不停地喊:“旺旺……旺旺……旺旺……”旺旺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下来。
  吃过晚饭,外公支支吾吾地问:“你……妈……过得……怎么样?”
  “很好!”旺旺毫不犹豫地冲口而出。
  外公外婆笑了。
  旺旺打开后窗,小黄家热闹非凡,人来人往忙前忙后,但始终没看见小黄。
  旺旺走过去,被小黄的奶奶撞个正着,笑问:“旺旺,来找小黄?”
  “嗯。沈奶奶,他在家吗?”
  “被我打去英国了……”
  “啊?”旺旺傻愣愣地只知道吧嗒吧嗒眨眼睛。
  老太太呵呵一笑,“那小兔崽子还想瞒我,不花钱就能留学的好事难道每天都有?”
  不花钱留学?旺旺彻底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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