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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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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一个人,我们只是在听。表哥的学问真渊博,他知道得太多了,什么尼采、叔
本华、柏拉图、苏格拉底、蒙田、怀海德、康德、海德格、齐克果、卡缪、卡夫卡、
沙特,他全谈到了,也全批评了。他说齐克果、尼采和叔本华是存在主义的老祖宗,
但在今天来说,已经过时。他对海德格和卡缪比较欣赏,但又觉得他们还不够积极。
至于卡夫卡呢?他批评他太傻了,把自己搞得那么苦。唯一使他赞同的是沙特,因
为他敢于真正反抗社会,反抗一般人所谓的“道德”,而且言行一致。但是表哥认
为就是沙特也不完美,因为他缺少浪漫精神,做人方式和生活的表现都太呆板了。
    “沙特反对婚姻形式我倒赞成,可是他从头到尾就守着一个西蒙德波娃,又是
怎么回事呢?哦!对了,可能跟他的眼睛有关,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男人和女人
完全一样,无论思想多不平凡,外形太差,也是吸引不了异性的。”表哥扬扬他那
两条俊秀的黑眉毛,肯定地说。
    “沙特有只眼睛是瞎的?”唐远伸长了颈子。
    “啊!这我也是第一次听到的呢!”小张伸伸舌头。
    “他那只眼睛是三岁时候瞎的。 ” 表哥轻轻吐了一口烟,又说:“尼采说,
‘天才就是疯子’,这句话说得也太中肯了,一个天才如果样样和平常人一样,那
就是个常人而不是天才了。是不是?你们知道罢?叔本华一生就是对女人有恐惧感,
结果到底打了一辈子光棍。卡夫卡更怪,订了好几次婚,可就不结婚……”表哥的
嘴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声音铿锵悦耳,面孔上的表情又丰富,我们听得如醉如痴,
过瘾极了。
    那天表哥的母亲准备了很丰盛的晚餐招待我们。吃过晚饭,又聊了很久,当我
们告辞出来时,月亮已经升到中天。
    我与小张、唐远并排在郊野中走着,四周静静的,而我的心却被感动和兴奋塞
得太满,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突然见到了
光明,希望之光在我的眼前闪烁。对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表哥,我说不出有多敬爱、
多钦佩,我断定他就是我渴望了多时、寻找了多时、能指引我、教导我、让我崇拜
的人。我知道唐远一定和我一样的受了感动,因为他那么沉默,他这个人的脾气我
最明白,外表沉默的时候也就是心里最激动的时候。只有小张和平常一样,他一直
用口哨反反复复地吹着《当我们年轻的时候》的曲调,听起来有点忧郁,但真的很
美,很有情调。走了一会儿,还是唐远第一个开口。
    “喂!小张,表哥真的是我所见到过的最不平凡的人,他懂得知道得都太多了,
人又生得帅,真是了不起。”
    “哼!现在你们知道我没吹牛罢!”小张拍拍胸脯。
    “小张,问你一句话,象表哥那样又潇洒又英俊的人,应该是很让女孩子着迷
的,他怎么会是独身呢?他也是和叔本华、卡夫卡一样,害怕结婚的人吗?”这问
题我已在肚子里闷了好久,终于忍不住问。
    “我表哥说婚姻制度剥夺了人的自由,所以他反对结婚。”
    “表哥可真算得是个遗世孤立的理想主义者了,不接触社会,不结婚,也不接
触女人。”我说。
    “我只说表哥反对结婚,可没说他不接触女人,他不知交过多少女朋友了。不
过,他是尼采的信徒,总说接近女人不要忘了带鞭子。”小张说着笑起来,“喂!
唐远,听见了吗?”
    “不知道接近叶清涓用不用鞭子?”我也笑着说。最近唐远说了几次,暑假联
考时,叶清涓将以第一志愿报考我们学校,以便两人可以在一起,我和小张就常开
他的玩笑。
    自那以后,我们就常常到表哥那里去,每去总要聊到很晚才回来,而每聊都会
给我们新的启示。表哥的一切言行都让我们奉为经典,他认为庸俗是最不可饶恕的
罪行,这个世界一无是处,金钱更是肮脏,所以他绝不为几个钱去“找痛苦”。他
是个身体力行者,每天喝喝酒,看看书,逗逗鸟,也逢场作戏地出去玩玩,当然还
要写他的书,每天都要睡到近午才起来。正如他自己所说:“我不屑于跟这个庸俗
的世界为伍,我要逃开这世界。”
    我羡慕表哥的一切,也渴望过他那种遗世独立的生活。使我伤心的是没有能力
做得到。譬如说,我虽然对学校里学的那点“混饭吃的雕虫小技”很轻视,可也没
有勇气放弃它,回到台南老家当隐士。固然觉得钱是个肮脏玩艺儿,可也舍不得拒
绝老爸每月寄来的生活费,不但不能拒绝,如果他晚寄个三天五天的,我就急得象
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过,虽是如此,我们的言行举止也都有很显著的转变。
    我们觉得人人俗气,只有我们三个才超人一等,我们常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不去上课,雕虫小技嘛!那么认真做什么?我们轻视钱,所以常常白吃白喝人家,
如果哪个人不情愿嘛,就冠他一个“小气鬼”的帽子。我们不再尊重女同学,见到
她们就故意做出不屑于一看的表情,再不就轻狂地笑笑,说点大胆的话。表哥曾多
次和我们说过他以前的恋爱史,有次他说:“……那次我遇到个女孩子,臭得很,
很摆架子的样子,你们猜我怎么办?我一句话都不说,就跟着她,到没人看到的地
方,就抱住她亲嘴,这以后她就摆不起架子来了,后来我懒得理她了,她还寻死觅
活呢!所以呀,对于这种自以为高贵的女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撕破她的假面具。”
表哥的行径使我们佩服,但可惜谁也没有胆子去试他那好方法。我们三个自称“哲
人小组”,走到哪里都一开口就“人生啊”如何如何。再不就尼采怎么说,叔本华
怎么说,那瞎了一只眼的沙特又怎么说,什么空虚、荒谬、模式、焦虑,理论多极
了,谁要不愿听或听不懂,我们就骂他一声“俗气”。在寝室里,我们每天高谈阔
论,而且也不光是“清谈”了,谈的时候,总是有烟有酒,有炒花生和卤鸡翅膀,
我们又吃又喝又谈,想谈到几点就是几点,绝不理会牟肃吾如何抗议,他抗议,我
们就说他干涉我们自由。他说:“我不能不睡觉呀!明天要上课呢!”我们就说:
“大俗物,你那么一本正经的做什么?你以为你要活几千年吗?不及时行乐的才是
傻瓜,来跟我们一起吹牛罢!”牟肃吾总是摇摇头,叹口气,不是钻到床上去睡觉,
就是坐下来看书,有时就老气横秋地来上一句:“你们啊!将来会后悔的。”
    我们会后悔?他这位愚兄也未免太富于幻想了。我们自然不会理会他的话,还
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意志,有时我们前一晚吃的东西掉在地上,
第二天招来些蚂蚁,牟肃吾皱着眉头一点一点的收拾干净,我们看了也无动于衷,
这也有表哥的话为根据,他说:“大智大慧的人用头脑,俗人用手,那些鸡毛蒜皮
的小事,应该由平凡的人做。”一屋子人里,数来数去就是牟肃吾最平凡,理所当
然归他做。
    我们十分瞧不起牟肃吾,认为他就是平凡与庸碌的化身。但对表哥的崇拜,已
达于极点, 我们也学着他那样, 把鬓角的头发留长,说话也学他的声调,当我们
“清谈”的时候,准都会来上一句:“表哥这么说的”以壮自己的声威。
    有次,我们谈起超人哲学和存在主义,正好牟肃吾那个大俗物在闷着头看书,
也不知道他那天情绪欠佳还是有心挑战,竟和我们抬起杠来。
    “什么超人,呸!算了罢!你们那个什么表哥,不是我批评他,他这个人是顶
不负责任的,把这些荒唐的论调灌输给青年人,算是什么意思?”牟肃吾把他的黑
面孔从书上抬起来,做出正气凛然的样子,眼珠子瞪得滚圆。
    “哦?你居然批评我表哥?”小张斜歪着头,很轻视地说。
    “我批评他又怎么样?跟你们住在一起快一年了,差不多就听你们表哥长表哥
短的天天唠叨,他要真是个值得你们崇拜的人也罢了,可是他一点也不值得你们崇
拜。他之所以能‘逃开这卑俗的社会’,做超人、做隐士,只因为他有个好爸爸,
给他留下了大多的钱。假如他象我,要先摆几年牛肉面摊子,才能有钱念书的话,
看他能不能做什么超人隐士?”牟肃吾比划着两只大手,冷笑着说。
    “天哪!你居然把你跟我表哥比!”小张哈哈大笑起来。
    “真的,愚兄啊!你就是再用功再努力,一个人的力量又有多大?顶多不过是
个螺丝钉而已。”唐远举举小手指头。
    “其实整个社会就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螺丝钉组成的。能做个有用的螺丝钉也
就不错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愚兄啊!拜托你不要开口社会闭口社会的好不好?你就是穷忙到累死又有什
么价值呢?人的生命这么短,几十年一过,谁还不是一伸腿一闭眼,呜呼哀哉而已。
你做个无足轻重的螺丝钉又有什么用?别说不会有什么大成果,就是有,难道你带
得走吗?”我趁机给他灌输真理。
    “那才怪了,我做螺丝钉是我为人的责任,为什么先计较成果?再说,有成果
的话,也不见得非得象搬家似的全带走。人的一生是不算长,好在人是个群体动物,
一代传一代,这一代的成果给下一代去用。如果人人都嫌螺丝钉太小,不肯做,这
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幸亏世界上有这么多的傻子?心甘情愿的做螺丝钉,我们才
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如果全世界尽是你们这样聪明的高人,说不定到今天我们还
得点油灯坐马车呢!更别想有这么好的大厦让你们坐在里面高谈阔论了。”他又把
眼珠子瞪得老大的。
    牟肃吾的话, 说得我们哑口无言, 谁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证明自己没有享用
“傻子”留下的成果,也没理由反驳他说“螺丝钉”无用。但当我们把他的话说给
表哥听的时候,表哥就说:
    “未来多渺茫啊!用得着他去管吗?我可不做什么螺丝钉,我活着是为自己。”
    表哥的话使我们更看清了牟肃吾的顽固愚蠢,他那套傻子哲学和螺丝钉哲学一
文不值,取笑之余,又奉送了他一堆绰号,什么牟俗(肃)老、俗物、牛眼睛等等。
    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三位哲人,都有一两门功课要重修,不重修的功课
分数也不高,父亲一看我的分数单就把眉头皱得铁紧:
    “你这一年都做什么啦?钱花得那么多,分数得的那么少。阴阳怪气的,说什
么你都不往心里去,好象也不在你眼睛里,你到底是怎么了?嗯?”
    尽管老爸脸色难看,我也不在乎,心想:“我跟你的代沟是越来越深了,如今
我的思想更不凡,见解更深刻,你哪里能了解呢?你呀!已经落伍了。沙特说……
表哥说……”
    “喂!先生,已经到了,你要在哪里下车呢?”司机问。
    “就在这里停下来罢!我走过去也是一样。”我说。
    “那我还是开车送你过去罢!”他热心地说。
    “不必,我想走走,想晒晒中部的太阳。”我说着走下车来,觉得他对我这话
一定不懂,又加上一句:“多年没来啦!好象什么都稀奇似的。”
    “啊!是的,是的——”那司机接过车钱。
    我迎着阳光往前走,心里在想,要是办完公事时间还早的话,是不是该回母校
去看看——
    真没想到,回程时还是那部车子。办完事走出来,时间才四点刚过,太阳照得
到处都亮堂堂的,我慢步踱着,心里算计着该立刻坐车回去呢?还是在台中逗留一
下?怀怀旧?
    又是突如其来的“刷”的一声,一辆红色的计程车在我旁边煞住了。
    “先生,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一张熟悉的、笑嘻嘻的面孔,还是那个司机。
    “你在等我?”我诧异地问,坐了上去。
    “刚才又跑了趟这里的生意,正要回去,就遇到你先生出来。”他已经把车子
开到大路上。“去哪里呢?车站吗?”
    “就开到车站罢,正好赶上下一班火车。”我说。车子迎着脉脉的斜辉在路上
奔驰,我沉默地靠在坐位上。
    “唔!我看还是先到大学罢!到母校看看也是好的。”我又说。
    “是啊,是啊!回去看看嘛!”那司机说。声音里透着赞同的意味,仿佛很了
解我的心情。
    “你进去看罢!我等在这里。”到了大学,那司机说。
    “好,你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我说着走进了校门。
    啊!这是我的母校,曾经盛过我一生中最宝贵时光的地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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