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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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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唔,我——我想你妈一生也没过着好日子,想想在重庆那一段,多苦!”老
人原是说来掩饰的,但竟真的叹喟起来。
    “是啊!妈也常说,那段日子真苦。”斐瑛顺着父亲说。一边用困惑的神情打
量着他。“其实,妈总念着那段日子。她说,你那时候的薪水只够住草房,吃最简
单的饭食,没钱给我和弟弟买奶粉。幸亏她的奶多,把我们两个喂得胖胖的。她说
她用破袜子给我做的洋娃娃、用火柴盒子给弟弟做的小飞机,邻居的孩子们看了都
喜欢。”她说着想起了现实的问题。“啊!我是来问你晚饭要吃点什么?下点面条
好不好?”
    “不好。”老人斩钉截铁地口气。“我不饿,也没有胃口,什么都不想吃。”
他又是那种表情,两只眼睛半睁半闭的觑着,对着窗子上的几点残晖。“唔——我
看,事情也办完了,你明后天就回去算了,大虎老住在朋友家也不放心。我嘛!一
个人是没关系的。”
    “其实大虎住在梁家倒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外婆的事他不能来,真是不应
该。不过也真没办法来,他正不舒服,又正赶上考试。”这点她真的觉得很抱歉,
已说过好几遍。
    “我知道。”老人理解地说。眼睛还是对着窗外。
    “爸爸,我看你也就跟我回南部住一阵子吧!你一个人怎么过呢?启良要明年
才从美国回来呢!你就算跟我做伴嘛!”斐瑛的视线落在老人的头顶上,他那些花
白的头发在夕阳的辉映中显得格外的白。
    “不必了,我人老了,搬来搬去的太麻烦。”老人打了个哈欠,声音也懒懒的。
    “那你就不要搬来搬去的,干脆跟我们一起住好了。叫大虎跟龙龙两兄弟住一
间房,让出一问房来给你,不就得了吗?”
    “不,那不好,我还是留在这里吧!”老人固执地摇头。
    “有什么不好?妈妈在,这是个家,妈妈不在了,这还算个家吗?”
    “唔——”老人不再做声了,心里承认女儿的话是对的。不管两个人怎么冷淡,
有她在,家是个家。她不在,家已经不是家,只是一个孤老头子住着一幢房子罢了。
    斐瑛也不再说话,屋子里膨胀着一股掺着伤感气味的沉闷。她犹豫了好一阵,
终于脱口而出。
    “爸爸,你爱妈妈吗?”
    老人仿佛没听见,不动,也不答复,但眼睛完全睁开了。
    “你还是爱妈妈的,不是吗?”
    “你别问得这么可笑,这个年纪的人,什么爱不爱的!”老人慢吞吞地说。挺
了挺脊背,坐直了些。
    “爱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斐瑛不以为然的。
    “我和你妈……”老人说着陷入沉思。
    “你和妈不是曾经很好的吗?我还记得一些刚到上海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你和
妈妈都很爱笑,两个人常说笑话,妈妈总爱叫你‘张生’,那时候真好,一家人过
得多和乐。”斐瑛注视了老人一会儿,见他仿佛沉在回忆中,并没有不高兴的样子,
又说:“后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和妈妈突然就不好了,变得冷冷淡淡的,家里的
日子……”女儿也不愿再说下去了。
    老人一语不发,又闭上了他松弛的眼皮,象似睡着了。斐瑛见他不愿答话,也
就知趣的不再多嘴。正当要出去的当儿,她忽然听见老人阴森森的声音。
    “你忘了你妈妈曾经对不起我?”
    斐瑛如被雷轰了一下,浑身震动。
    “妈妈曾经对不起你?这怎么可能?”她怀疑而茫然地说。
    “你忘了,你亲口告诉过我的。”老人转过身,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她女儿。
    “我?——”斐瑛惶惑地迎上老人的目光。
    “你忘了我第一次出海回来,你对我说过的话?”
    “我对你说什么?”
    “你说,妈妈和他弟弟睡一张床。妈妈对表弟说:‘你这张生’。”老人的声
音里透着酸涩和愤慨。
    斐瑛愕然了,她努力地搜索着记忆。是啊,在记忆深处隐约有那么回事,爸爸
牵着她的一只手,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头顶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她一面
舔着爸爸从外国带回来的棒棒糖,一面和他谈着话。
    “斐瑛,爸爸不在家,是不是表舅来了?”爸爸问。
    “是表舅来了。爸爸,表舅真好,他带我跟弟弟出去玩,给我们讲故事,买蛋
糕和冰淇淋给我们吃,总陪我们玩。”
    “唔,你们出去玩,妈妈没去吗?”
    “妈妈只去过一次,她说她要留在家里做饭。”她连连舔了几口棒棒糖又说。
“我问妈妈,表舅是谁?妈妈说是她弟弟。爸爸你看多好玩,我有个弟弟,妈妈也
有个弟弟。爸爸,你有没有弟弟呢?”
    “我没有。”爸爸隔了一会又问:“瑛瑛,妈妈晚上和你睡一张床吗?”
    “不,我和弟弟睡一张床。”
    “那么妈妈和谁睡呢?表舅又和谁睡呢?”
    这问题多好玩啊!象猜谜似的。她歪着头一想,答案就出来了。“妈妈和表舅
睡一张床。”
    “瑛瑛,你没瞎说吧?”爸爸停住了脚步。
    “没有,妈妈和她的弟弟睡在一起嘛!”
    “啊?——”爸爸的声音怪怪的,又问:“你听到妈妈和表舅说过什么?”
    “说——”她眨眨眼睛,灵机一动:“妈妈对表舅说:‘你这张生’”
    “瑛瑛,不要再说了。走,我们回去。”……
    往事象一片模糊的影子,在斐瑛的眼前若隐若现。
    “爸爸,你为什么要问我那样的问题?只因为表舅来我们家做了几天客吗?”
她带几分气愤地问。
    “我自然有理由要问。”老人也忿忿地说。“船靠岸的前两天,三副许志成在
甲板上遇到我,对着我不怀好意的笑。他和我向来不对付,他太太和你妈妈也合不
来。我和你妈的感觉是:只要我们家遇到不如意的事,他们就会幸灾乐祸的高兴。
那天看到他那神秘的表情,我就一肚子火,问他:你怎么这样高兴?”……
    那一切象一本清晰的连环图画,在他脑子里翻动着……
    “船快靠岸了,要回家了,我怎么不高兴?”许志成眨眨眼,又笑了,“你不
也要回家了吗?”
    “我是要回家了,这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他也笑笑。
    “希望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才好。”许志成带点调侃地抓抓头。
    “你是什么意思?”他逼着许志成问。
    “没有意思,你别跟我凶,最好回家去看看。”许志成轻蔑地说。
    他丢下许志成,在甲板上大步地绕了几圈,太阳象火球似的照在头顶,他全无
知觉。“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做了什么。”惊疑、困惑、羞愤,象一面大网,
把他裹住了。
    船终于回来了,是半夜靠的岸,他象一只惊慌的兔子,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跑去。
    他敲打着紧闭的门。种种复杂的情绪,化成一股力量流入他的手中,他敲打得
好用力,声音好大。
    门呀的一声开了,站在门里的,正是他日夜思念、又让他惴惴不安的娇妻。她
睁大了惺忪的睡眼,惊愕地看着他。
    “不是说明天早上船到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她开门,接过他手上的东西,
把门关上。
    他一言不发,只仔细地打量着她。她那发育得过份成熟的身体、丰满的乳房、
面颊上闪动的酒涡,都让他觉得有点邪恶。但当他触及她的目光时,那里面的赤诚
和深情就深深地感动了他。“她是好的,纯洁的,完全属于我的。”他想。
    于是,他从茫茫无垠的大海,又回到了自己的小世界。他展开疲惫的双臂,把
她紧紧拥抱在怀里……
    那一夜,是个什么样的旖旎之夜啊!
    第二天起来, 红红的太阳映满窗子, 屋里静悄悄的,桌上留的纸条上写着:
“我去买菜,孩子们上幼儿园。希望你多睡点觉,早饭热在炉子上。娟”
    他独自吃着早饭,家的温暖和嘴里的东西热呼呼的一起下了肚。
    空荡荡的屋子使他感到寂寞,外面的阳光又那样诱人。他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出
去,预备在附近逛逛。走了没几步,就涌来一阵脂粉香,跟着那香味,是一片女人
的谈话声。
    “这下子好等着看热闹了,张先生回来了呀!”
    “她也太不象话了,偷人也罢了,还光明正大地留在家里睡。”
    “你看她一笑起来那副嗲样子,就知道是个不老实的。”
    他听得出说这话的是眷属宿舍里的几个太太——其中包括许志成的太太,也知
道这几个女人的特长就是打麻将和传闲话。但她们的话仍象鼓槌一样地击打着他的
心。回到家,她已经买菜回来。
    “你看,我买了多少菜啊!都是为了欢迎你。”她若无其事地笑着。
    他不说话,只仔细注意着她的眼睛。他忘了从哪本书上看来的“一个人诚实与
否,可以从眼神里看出来”这句话。
    “娟,我不在家的时候,有谁来过吗?”他试探地问。
    “我表弟王俊嘛!就是前个礼拜,他去欧洲,在上海等船,来住了几天。”她
说得自自然然,仿佛没事人儿似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昨天夜里才回来,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王俊为什么要住我们家?”他阴郁地问,脑子里一再出现那张标致的脸和那
两片会说话的红嘴唇。
    “他不住我们家住哪里呢?我们不是他在上海唯一的亲戚吗?”她反问。
    “就算亲戚,我们有房子给他住吗?”他也反问。
    “我把两个孩子搬到卧房来,叫他睡在孩子的房里。”
    “是吗?”他的心稍松了点,但想了想,又说:“丈夫不在家,你留个男人在
家住,不知人言可畏吗?”
    “哦!这我真没考虑到。”她颇意外地说。“我从小就知道王俊是我弟弟,从
来不知道他是什么‘男人’。”
    “唔——”他用眼光研究着她,不再作声。
    连着几天,他被这个疑团困扰着。那天,正当他托着腮沉思的时候,女儿斐瑛
抱着他带回来的洋娃娃跑过来,这就立刻触动了他的灵感。
    “瑛瑛,来!爸爸带你出去玩,给你糖糖吃。”……
    “天哪!就是几个无聊人的闲话和一个小孩子的胡说,就毁掉了一个家庭吗?
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斐瑛听完就放声的痛哭起来。
    “什么?你是胡说的?你为什么要说假话?”老人站直了身子,惊慌地问。
    “爸爸,我那时候还是个不到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懂得事情的严重?哪个孩子
没有幻想,不会说瞎话呢?爸爸,你不该问我的呀!”斐瑛止住了哭,激动的说。
“我记得很清楚,表舅一来,妈妈就叫我和弟弟到她房里,睡她的大床,她自己搭
了一张行军床在旁边。表舅住在我和弟弟的房里,晚上妈妈带我们进了屋子,总把
门拴扣上。”
    “你说妈妈叫表舅‘你这张生’。”老人固执的说。
    “那是我听妈妈老这样叫你,才这么说的,妈妈从来没叫过表舅什么张生,她
倒好象骂过他,说他:‘年纪也不算小了,别再乱交女朋友了,正正经经的结婚吧!’
那样子就象我对弟弟一样。”斐瑛回忆着说。
    “哦?……”老人半张着嘴。
    “人为什么这么愚蠢?为什么……我可怜的妈妈,她这一生可过得多悲惨啊…
…”斐瑛说着又哭泣起来。
    老人呆呆地站着,呆得象一座石像,脸上每条皱纹里面都刻着悲苦。他的嘴唇
牵动了几下,好象要说什么,但终于又一语不发地跌坐在藤椅里。
    夕阳已经落尽了,窗上的光影也暗下来。老人又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怕被
光晃着,又象似在睡着。但他显然并没睡着,而是清醒着的。因为两行串珠似的泪
水,正沿着他苍老的面庞流下来。
    院子里又传来小龙龙的歌声:
    “春天不久长,秋天要离开……”



 
                             当我们年轻时

    我提着那只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的公事皮包,甩下在车上几小时起伏如潮的思
绪,怀着些微怯怯的心情,走出车站,迎接我的是那久违了的、温暖而柔和的、台
湾中部初夏的阳光。
    我象个头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定定地呆立在站门口,贪婪而好奇的看着那往来
如梭的车辆、不绝如缕的行人和高高竖起的大楼。
    “啊!变了,这个城变了好多。”我感叹地想。心里有点酸酸涩涩的,说不出
是激动还是惆怅?那感觉好特别。我怀念中的这个城,还是做学生时四年留下的印
象:淳朴、安详、恬淡中掺着点悠闲的气氛。可不是今天这个闹哄哄的地方。
    “倒是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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