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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英格力士-第20节

小说: 英格力士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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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讲述那些我最需要的东西,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月亮河》是电影《蒂凡尼早餐》的插曲,得过奥斯卡最佳电影歌曲奖。 奥黛丽。赫本是我和你妈妈最喜欢的演员,她饰演女主角,演唱《月亮河》。当年就得了格莱美最佳歌曲奖。 很好看,是爱情电影。
  父亲像是在激情地回光返照,他的脸兴奋地有些微红,是高血压病人的脸上常见的红色,父亲言犹未尽,又自言自语地说: two drifters,很有意思,是两个漂流者 ,爸爸跟你有时就像是两个漂流者, 在马克·吐温的小说《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里,Huckleberry逃出家,被有钱人收养,又受不了 
  文明社会的拘束,他逃走,与黑人吉姆共乘一筏,在河上漂流,沿途遇见许多各种各样的事,丑恶的事情,他们真正了解了社会。在共同漂流的日子里,两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我说: Huckleberry竟然是哈克贝利?是马克·吐温小说中的人名?父亲的博学让我吃惊,因为他此刻说的事情与建筑无关。 父亲点点头,没有看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愿意更多地接受父亲的抒情,他会唱英文歌这事让我特别的委屈,我们安静了很久,父亲像是煤炭的火焰已经燃烧过了,他正在渐渐成为灰烬。我对父亲说:我想念我的英语老师,我想念王亚军。
  父亲半天没有说话,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徐久,他叫我。我站在他身边时,他仍在低头画图,时间就这样一分分地过去。突然,他抬起头来,说:
  我对不起你的英语老师。
  听着父亲的话,我说:爸爸,每次你打我的时候,我都仇恨地看着你,你是不是就更生气了?我知道有很多孩子不是这样。只要一挨打,他们就哭,好像很疼很疼,那顿打就会轻许多。
  爸爸笑了,再次哼起月亮河。
  我说:为什么那时,在我最需要听的时候,你从来也没有为我唱过一首英文歌?
  爸爸楞了一下,就好像我说话的声音很大,渐渐地他的眼泪流出来,说:爸爸是机会主义者,爸爸任何时候都想为你好。
  父亲真的死了,不过没有死在那张新的桌台前,而是死在一炮成功下的建工医院里。他死于心脏病突发。那天,他把效果图画完了,就开始把许多图都挂在了墙上。他作这一切时,显得很吃力。然后,他站在图前开始自我欣赏,没过十分种,他就突发心肌梗塞。
  爸爸被送到医院后,经过了两天的抢救,最终还是没有活过来。在爸爸的最后时刻,妈妈一直在他的身边,她把爸爸搂在怀里,让爸爸像是一个年轻人一样地在她怀中死去。
  在燕儿窝开追悼会时,没有放一般的哀乐,而是应爸爸最后的要求放了我买的那盘《月亮河》,当整个大厅有英语在回荡时,我理解了那是爸爸对于英语老师王亚军表达的最后忏悔,尽管王亚军不在场,他可能仍在南疆的巴楚服刑,但我想他能听见一个家庭对他真心的道歉。
  我曾经想当一个外交官。
  我把这个理想告诉了王亚军。
  当时英语老师笑了,说:一个人应该有理想,就像一个房间应该有窗户一样。
  可是,现实是我没有考上大学,勉强地在乌鲁木齐上完中专之后,我被分在了我的母校,也就是王亚军曾经工作过的那个学校当英语老师。他的同学们在这几年从全国各地回到乌鲁木齐,每当相遇,他就会看到对方身上的校微,这总是能让他的内心痛苦而委屈。他曾经想过,在乌鲁木齐所有的孩子当中,他是最应该上大学的,应该去北京,上海,广洲,可是,唯独他被留在了天山脚下,成了王亚军的后任。
  我跟王亚军一样穿着讲究,并且往身上洒香水,我也喜欢经常为可爱的女孩子补课,我觉得为那些学习好的女孩子唱英语歌,是人生最美丽的事情。我跟王亚军最大的差别是:我不怕别人说刘爱老师作风不好。我可以公开说,我最喜欢的是聪明的女同学。
  当那个二十四五岁的青年人走在乌鲁木齐的街道上时,他感到自己还是骄傲的,尽管他的社会地位低下,只是一个英文老师。可是,英语包围了他,让他有着一般人没有气质。
  在这样的状态下,很快地过了两年,他仍跟青少年时一样孤独,周围的一切与他仍是格格不入,因为过于渴望成为一个绅士,所以他似乎染上了洁癖。他的皮鞋从来擦得过于亮,每天都换一次白色的衬衫,由于整本整本地看英语书,他的眼睛真的有些近视了。他为此兴奋了很久,近视眼是美好的,他配了一幅宽边的深色眼镜。他戴着眼镜,在英语的世界里,看到了美国,看到了欧洲,还看到了十八,十九和二十世纪的文明生活,看到了另外一种人的笑容和说话的习惯。
  那是秋天里的一个中午,他为父亲扫墓回来,走在西大桥上,他远远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让他心跳不止。他加快了脚步,当那个人也认出了他时,他们都兴奋地有些喘气。
  王亚军首先站住了,他微笑地看着我。
  我站在他的面前,紧张,羞涩,有些不知所措。
  他仍然不打算说话,只是看着我。
  我想问他是不是因为表现好提前出狱了你最后服刑是在巴楚吗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王亚军仍然穿着像当年那样深色的毛料衣服,笔挺的裤缝,皮鞋擦得干干净净,他明显有了些白头发,脸上仍是刮得发青。
  我看着王亚军,却感到他的衣服已经不太入时,皮鞋的款式也都显得有些陈旧,只是他的眼睛为什么还那么亮,充满着激情,这让我感动。
  我们就那样地站着,真的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天山在远处看着我和王亚军的这一次相遇,风吹动着头顶的树叶,天空里的云彩一直在走,我隐约听到了脚下的乌鲁木齐河在喧哗,流水声在我们的对视中变得更加明显。
  王亚军仔细地看着我的穿着,以及我那被电梳子烫成卷的头型,终于开口:
  “你大学毕业了?”
  “我没有考上大学。”
  他似乎有些惊讶地楞了一下,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的眼泪就是在那时流出来的,它们顺着我的脸流淌,就像是我们脚下的乌鲁木齐河,天山上的融雪每年一到六月就开始化成水,它们经过了森林,雪山,峡谷,缓坡,草滩朝乌鲁木齐流,先是经过乌拉泊,然后又流过燕儿窝,它们经过了父亲的骨灰和遗像……然后,朝乌鲁木齐流过来,直到我们脚下,就像那个破旧的留声机一样,放着让人想哭的曲调。
  我没有擦自己的眼泪,我想大哭一场,就像演员在舞台上那样,放声大哭一场。我希望我的哭声能震动乌鲁木齐,然后传到北京去,让所有人都听到。然而,我的呼吸在一开始就被窒息了,意识到了自己像个演员,我的嘴竟然张不开,发不出声音,哭不下去。
  他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脸上仍然带着那种仁慈的,宽容一切的微笑,说:“我住在二宫农机场子校宿舍。”说完,他继续朝前走。
  我转过身看着他。
  突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想了一会儿,才说:
  “把我的词典还给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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