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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食草家族 莫言-第3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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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先生站起来说:“阮书记,还是把门关起来吧,要不就把这两个瘦猫冻死啦。”
  阮书记不置可否地呜噜了一声。
  “这头犟驴,活活地疯了!”王先生说。
  爹敲打树枝、叫骂,那条破嗓子更破了。
  正在这时,沫洛会领着赤脚医生闯了进来,寒冷充斥房屋,沫洛会随手关起门,王先生用一个破旧的齿轮打火机,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点燃了煤油灯。
  初起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他们因为眼睛疼痛便眯缝起眼。
  沫洛会说:“书记,好不容易我才把她叫起来。”
  “没听到……睡沉啦……”赤脚医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把一件棕色麻绒领子的黑大衣脱下来,到处找地方挂,终究没地方挂,便抖几抖,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放在灶外的劈柴堆上。
  她穿着银灰色底、点缀着黑色麦穗状花纹的罩衫,两排黑色的鸳鸯扣直贯脖颈,少妇才有的膨胀乳房鼓鼓囊囊的,把鸳鸯扣两侧撑得绷绷紧。他们紧紧地盯着她,目光灼灼,像狼一样。他们看着她解开包裹着脑袋的深咖啡色大围巾,露出了两片红彤彤的腮。
  她把药箱从肩上摘下来,用手提着,挪到阮书记眼前,弯下腰,羞答答地问:“阮书记,伤在什么地方?”
  阮书记盯着她,神鬼地笑着,并不说话。
  “不是告诉你啦吗?阮书记伤了脚!”沫洛会端着红缨枪,恶声恶气地说。
  她放下药箱,蹲在阮书记面前,说:“沫洛会,你把灯端过来照着,这样我看不清楚。”
  沫洛会却吩咐王先生:“王老头儿,你端着灯给她照明去!”
  她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露出来,闪烁着珠贝般的光芒。
  “真他妈的,小懒支使大懒,大懒支使老懒,老懒不愿动弹!”阮书记慈祥地骂着,“放下你那杆破扎枪,把油灯端过来。”
  沫洛会无奈,只得把枪靠在墙上,用两根手指捏着油腻腻的灯盏靠过来。
  她打开药箱,拿起一把镊子,夹着棉花球,蘸着酒精,清洗着阮书记脚上的伤口。阮书记咝咝地吸着凉气。她抬起头,大睁着两只惊愕愕的眼睛,去探询阮书记的脸。
  阮书记伸出很厚的手,摸着她的头发,油油地问:“小毕呀,快过年啦,想家啦吧?”
  他们看到她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阮书记的指缝里哆嗦着。
  “我也想放你回城去看看你爸爸妈妈,可是,村里离不开你呀!”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颤抖。
  “你好好干,明年推荐你去念大学……”
  这时响起了碰门声。
  “谁?!”沫洛会声色俱厉地喝问。
  砰砰砰,砰砰砰,有东西在碰门。屋里的人一时都变得木呆呆的,看着颤抖的门板。
  他们看到她在想:有一个漆黑的夜晚,我刚刚洗完脚钻进被窝,就听到单薄的门板砰砰砰地响起来。砰砰砰!砰砰砰。谁呀!谁!
  砰砰砰!砰砰砰。声音执拗而顽固,好像命运一样。
  黑油油的滑溜头发在肥厚的手掌压迫下颤抖。
  他们看到沫洛会在想:那天夜里,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
  京汉铁路一万多工人都罢了工……我正在灯下给你爷爷缝袜子,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这时闯进一个人来,左手抱着一个婴儿,右手提着一盏号志灯……他浑身是血,到处是伤,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师娘啊……师傅和师兄都牺牲了,从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娘,这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子……奶奶……呜呀呀呀呀……
  他们看到王先生在想:那秀才独坐案前,秉烛夜读,正在得趣时,就听到砰砰砰!砰砰砰。响起一串打门声。秀才问:何人扰我?门外响起一个女子哧哧的笑声。秀才说:谁家的女子,深更半夜,到此何干?快快离去,免得玷污了俺读书人的名誉。秀才正哆嗦着,就听到那门吱呀一声,豁然开朗……
  一条脊梁上戳着雪花的瘦狗夹着尾巴溜进来。冷风突进,灯火乱点,沫洛会赶紧伸出一掌,罩住那灯火,免遭了熄灭。阮书记喘了一口粗气说:“原来是这个狗东西!”
  王先生从鬼狐梦里醒来,颠着蹲麻了的腿脚去踢那瘦狗。瘦狗挨着踢,嘴里哼哼着,眼里流露出可怜相,把身子扁扁着,往墙旮旯里挤。
  阮书记说:“算了,让它在屋里吧,快把门关起来!”
  王先生哈着腰,关了门,回头往灶膛里加了几块劈柴,便重回他的墙角,搐着脖子做梦去了。
  她用纱布包扎好阮书记的脚,站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收拾好药箱,伸手去柴堆上拿大衣。
  阮书记一探身捉住了她的手。他们感觉到肥厚的大手把小手淹没了,嗓子眼里沾着黏糊糊的痰,怎么咳也咳不出来。
  “你不要走!”阮书记说,“锅里煮着肉,等吃过肉再走。”
  她低着头,耷拉着眼睫毛。他们感觉到她的小手冰凉冰凉,好像死了一样。
  就这样不死不活地僵着,那两只肥滚滚的白奶子上爆起了一层疹子,像褪了毛的鸡皮一样。这感觉令他们骇怕。
  阮书记松开手。她立了几秒钟,咧开嘴灿烂一笑,轻轻地说:“我听您的吩咐。”
  就那样她倒退着坐在一捆雪白的劈柴上,脸皮像雪白的劈柴,又白又硬。
  “王先生,看看肉好了没有。”阮书记说。
  王先生一跃而起,出奇地轻捷,立在锅旁,挪动着腿。他用一根筷子戳着猪的头说:“烂啦烂啦稀糊烂啦!再不吃就化掉啦。”
  阮书记说:“肉烂在汤里喝汤就是。”
  萎缩了的猪的破碎的尸体被训练有素的王先生一块一块地捞到一个缺沿的破瓦盆里。锅里汤还在沸腾。
  “吃吧,来,快些吃!”阮书记招呼着她。
  她坐在那里好像一匹警觉的母猫。
  阮书记用筷子拨拉着,挑选着,最后插定了一颗黑色的猪心,挑起来,还淅淅拉拉地淋漓着热汤,心头上连结着一块白黑的东西,像橡皮筋一样,阮书记伸手去撕,很热,嘴里唏拉唏拉的,烫得。一撕一拉一缩,终于撕下来,放到鼻子下嗅嗅,说:“糊心脂,吃了糊涂,给狗吃了吧!”顺手就撇给了狗,狗感动地跳起来,眼里夹着泪珠,烫得直龇牙,死活不顾地吞了下去。弓起腰,脊梁上的毛支棱起来,融化的雪变成亮晶晶的水珠,在毛尖上挑着,狗尾巴却死劲夹在双腿之间,好像为了防备公狗的奸污。阮书记把猪心挑到她面前,暖洋洋地说:“大冷的夜,把你弄起来,该慰劳慰劳你!吃吧,这是猪身上最好的东西。”
  她张着手却不知如何去接。阮书记寻了一块干净劈柴,把心放在劈柴上,托着,让她接,她接了过去,双手端着一颗似乎微微抽搐的猪心,不知如何下嘴。
  阮书记吹着从盆里涌起来的团团热气,侧着头,用筷子噼楞噼楞地拨拉着。他找到猪的大肠头——连结着猪肛门的那一截,夹出来放在劈柴袢子上;他找到了两扇猪耳朵,从猪头上撕下来放在劈柴上。阮书记说:“王先生,拿我的酒来。”
  王先生忙不迭地跳到里屋,从不知哪个地方摸出阮书记的酒瓶子。他们看到她看着那个白玻璃的酒瓶子想到这只盛过葡萄糖注射液的瓶子里泡着一根弯弯曲曲的黑树根一样的东西想到这物是鹿鞭即公鹿的阴茎很恶心猛然一惊难道是妊娠反应怪不得他像匹种猪一样整夜折腾肚皮好像要着火一样一股墨绿色的胃液与胆汁的混合物慢悠悠爬上她的咽喉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从这时刻起他们获得了洞察别人五脏六腑的能力。
  阮书记嘴对着瓶子口咂着那黯红色的液体,然后把沾着一层白脂油的大肠头塞到嘴里去,他的舌头搅拌着被牙齿嚼得烂糊糊的猪肠子,黑色的猪粪的气味喷进了她的嘴里,她又一次恶心。难道怀孕了?不可能啊,事后我吞了一把避孕药片,赤脚医生竟然被人搞大了肚子,真是笑话。这头老公猪。他们看着那些被唾液调和成糊状物的猪肠子滑行进他的胃袋里,他的胃像个大刺猬一样,鼓鼓涌涌地活动着,很是吓人。后来他们看到他双腿之间有一股灼热的气流,散发着浓浓的腥咸味道。
  阮书记津津有味地、咯崩咯崩地嚼着猪耳朵上的脆骨,少胡须的下巴上涂着一层明晃晃的猪油,他挥挥手,说:“你们还傻看着干什么?笨蛋,快吃啊!”
  王先生扑上来。
  沫洛会扑上来。
  王先生搬起了半个猪头。
  沫洛会拽下了一条猪腿。
  猪油表层虽冷,但里边还是奇烫。王先生的腮帮子被猪的腮帮子烫红了。带皮的肥肉在他的口腔里打着滚难以下咽。他搬着半个猪头,流着浑浊泪水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热气腾腾的盆,沫洛会每咬一口猪腿,王先生的身体便扭一下。王先生痛恨破烂的牙齿,把没嚼烂的肉咽下去,抻着脖子硬往下咽。他们看到那团肉堵住了王先生的咽喉,王先生的咽喉处有一个弯,那团肉就卡在弯那儿。
  现在,除了沫洛会之外,大家都看着王先生啦。王先生抻脖子,王先生翻白眼,王先生憋死了,瘦鸡爪子一样的手还死死地抠着那半个猪头。
  “憋死这个下作的老狗!”沫洛会痛骂着。
  “给他捶打捶打!”阮书记命令沫洛会。
  沫洛会加快了撕咬猪腿的速度。
  “你听到没有?”
  沫洛会塞满猪肉的嘴呜噜着。他腾出一只手,攥成拳头,对准王先生的胸脯,狠狠地捅了一拳。王先生腔子里咕噜一声闷响,一团肉喷出来,在地上乱鼓涌,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那条瘦狗冷不防窜上来,把那团肉吞了。
  王先生醒过来,先看看盆,然后啃猪头。
  阮书记瞥一眼捧着猪心无语的女赤脚医生,脸上泛起红晕。
  “你们两个,也来吃!”阮书记招呼着孪生兄弟。
  他们胆怯地透视着阮书记的大脑和胸腔。那满满一壳子白豆浆一样的脑子蠕动着,蠕动着……一幅幅模模糊糊的图像在深蓝色的睢幕上飘荡着。忽悠忽悠,忽忽悠悠,要有所依附,又无所依附。炎热的夏夜……点燃的艾蒿……点燃的捆成把子的艾蒿摆在炕前地下,冒起缕缕青烟,香气扑鼻,蚊子避在阴暗的角落……飘舞的窗前树影。一个皮肤雪白、面孔黝黑的年轻女人一丝不挂在炕上翻滚着……两只沉甸甸的奶子——ma!ma!他们叫唤着——每只奶子都如同棍棒一样敲打着他们的脑袋,使他们耳中轰鸣,心跳加速,热血往脸上冲……一个肥大的影子罩在那女人的身上……他们看到,一种缅怀逝去好光景的甜蜜又凄凉的情绪从容不迫地爬进了他的脑海……
  阮书记轻轻地叹息着,用怜悯的目光扫着他们的脸,说:“来呀,大毛、二毛,过来吃……”
  他亲自动手,选了两块最好的瘦肉,用手托着,招呼着他们。
  他们你看我我看你,都听到对方的饥肠在肚皮里辘辘地响。那个裸体女人的形象执拗地在他们眼前晃动,有时就在阮书记的脸上晃动。她一只手托着一只奶子对着他们微笑着,奶子上净是青紫的瘢痕,肚皮上也是瘢痕。ma!ma!之声轻轻地冲击着他们的嘴唇。
  他们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他们在家里无时无刻不看到的女人。他们想起了爹的话:她就是你们死去的娘!
  他们好像在看着阮书记的脸,但实际上在看着他们的凄凉地微笑着的娘。
  “这两个小子,被折磨成痴子啦!”阮书记同情地说。他把两块精美的瘦肉扔在盆里。
  沫洛会的手和王先生的手飞快地向那两块瘦肉扑去。
  “混蛋!”阮书记怒骂着,“吃着盆外的盯着盆里的!”
  阮书记抄起劈柴对那两只手砍去,他们缩手飞快,劈柴砍在盆沿上,发出喀叭一声脆响。盆边上砍出了一个豁子。盆里上冲的蒸汽已经很微弱了,盆沿上凝结了一层白色的猪油。灶里的火已成黯红的余烬,满锅明油,微微地波动。夜已很深了,没有风,河里的冰在破裂,田野里深埋在雪褥下的生命鼻音浓重地嘟哝着。
  房门被撞开,寒气猛烈冲袭,使人精神爽朗,头脑清晰。爹直挺挺地戳在门当中,脸色青紫,满面都似愤怒,嘴上却绽着一朵梅花般的冷笑。
  他们在爹的冷笑声中颤抖着,身体使劲挤靠,恨不得融为一体,恨不得缩进尚有余热的锅灶里去。
  还是阮书记说:“你要进来就进来,要出去就出去!屋里就这么点热乎气,全给你放跑啦!”
  爹斜楞着眼看阮书记。
  阮书记说:“伙计,你认为我不敢动你的毛梢吗?”
  沫洛会骂道:快你妈的进来!你装什么疯癫!狗日的!“
  你们看到爹缩起脖子,脸皮上浮起了一片倒霉相。沫洛会搡了爹一膀子,然后,一脚把门踢上。
  爹的眼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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