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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食草家族 莫言-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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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伴着京胡的板眼,我看着黄胡子扫马。小老舅舅说,你睡着了吗,大外甥?

  第三章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发”。这话是一星半点也不错。红马就是那时交了桃花运,两个月就胖得像根红蜡烛一样,黄胡子是养马的专家。小老舅舅不满意地嘟哝着,金豆大外甥,你还想不想听啦?我说得满嘴冒白沫,你却打起呼噜来了!当然了,也怨我把事情讲得没根没梢。
  早年,支队长没来那时,我还在你外婆肚子里,也许还早,我连你外婆的肚子都没进,马牙山上雪水融化,墨水河里浊浪翻滚……小老舅舅,小老舅舅……你跑到哪里去了?眼前飞舞着雪花般的梨花,杏花般的雪花,马牙山上白雪融化了。
  马牙山上白雪融化……直到这时——那生满暗红触角的怪物也吸食我的脑浆的时候,小老舅舅那犹如梦呓的闲言碎语,还是强制性地进入我的耳道,又完全无效地从我的嘴巴里溢出,消逝在阳春天气正午、蓝色的氧气和紫色的光线里。连乌鸦都知道,长句,是文学的天敌;恋爱,是杀人的利器。最该歌颂的是母亲,如果,母亲对不起爸爸呢?你果真就要睡吗?金豆,我的大外甥?我似乎感觉到小老舅舅黏黏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脸,我努力睁开眼:马牙山上的积雪融化,草地上流淌着冰凉的雪水,但青草毕竟绿了。山顶上的云,真如牡丹花开,河道里雪水湍急,冲动沙堤陷落,跌宕处深旋如斗,一株枯树,半卧在滩上,黑黑的,吓人,因它像煞吃人的鳄鱼。一个憔悴、瘦弱的少妇在浊流滚滚的墨水河对岸徘徊着,脸上满是忧愁,眼睑上和嘴角上,留着堕落过的烙印,好像一个被欲望的钝齿咀嚼良久又吐出来的女人。谁说梦是无颜色的?她下身穿一条黄色的、印满了眼睛图案的肥腿裤子,上身穿一件红色的、系满绒线小球的蝙蝠衫,有几分像盛唐长安人物,高髻云鬟,长眉细眼,额上贴满花黄。我与她隔河相望,河水滔滔,虎啸猿啼。脚下的沙滩一块块往河水中坍塌。她脚下的沙滩也在坍塌,我发觉了,她却浑然不觉,而且走得离水边很近。
  她脚下的沙崖被水淘空,悬空部分已见出下倾,沙粒簌簌下落,水面于大波浪上显出细小涟漪,但俱是随生随灭。我为她骇怕,为她焦急,欲高叫提醒她时,却因喉头闭锁失音。我听到我的发不出的吼叫被憋在胸腔里,变成一阵阵的肠鸣。我用力挣扎着,想让声音冲出喉咙,使对岸那个秀色可餐的女子免遭险境。河里确实,有无数,黑物漂游;它们的身躯,时隐时现,一直露着的,是长长的头。鳄鱼!它们都张大了嘴,群集在危险沙崖下。它们的嘴里,布满了,尖利的牙齿。
  在澎湃的浪涛声中,间或响起鳄鱼们的焦灼的叩牙声。未等到咀嚼食物它们就开始流淌眼泪,可能是它们闻到了肉的气味。玫瑰玫瑰香气扑鼻!这来自极其遥远的回忆,又仿佛,从古老的墓穴里发出的一串叹息。你看那女子,还是那样浑然不觉地在危险沙崖上走着,她甚至在随时都可能坍塌的危崖上跳起舞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典型的民族风格,全身上下都是弧形的线条。“世界有文化,少妇有丰臀”,危在脚下者,不知是何人。我还是尽力挣扎,手脚都暴躁地大动,但喉咙被紧紧箝住,休想走漏半点信息。那女子比唐壁画中描绘的丰臀高乳的女子要轻俏灵动得多,仅仅是服饰类似,又不尽似,终是梦中人物,形影不定,变幻莫测,几如白云苍狗,令人又恨又怜。她团团旋转着,但动作不疾不促,既舒缓又轻盈,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经久不敢忘怀。鳄鱼们呼唤她,似乎都哑了歌喉。隔河的女子竟然唱起来,歌词多暗喻男女之私,令人心猿脱索,意马开缰,但都是肃然默立,拖着铁链缰绳,静听那女子歌唱,如听天籁。鳄鱼眼泪流进了可。河里漂木挤成一排排,与鳄鱼们混杂一起,顷刻难分鱼木,都纷分顺流而下,但也有漂出几十米又溯流而上者,在水边上爬出半截身躯,后肢的绝大部分和尾巴的全部还浸在河水里。它们的眼睛像雾蒙蒙的毛玻璃,射出浑浊、暖昧的光芒,使我周身发硬。当然,鳄鱼身上最名贵的还是皮,我早就听留学在金沙萨的表姐说,她拎的那只像巴掌般大的小包是用鳄鱼皮制作的,真正鳄鱼皮,绝非冒牌货。其实我并不是十分讨厌鳄鱼,鳄鱼下巴下的浅黄色皮肤神经质地颤抖着,造成一种疯狂迷荡的感觉。就如同被人搔着脚心而发不出呼啸声,我只能扭动着身躯,这不是痛苦也不是幸福,也许就是极度的痛苦与幸福,隔河相望,就是如此。她依然舞蹈之,歌唱之,但其跳舞的节奏渐慢,身腰与腿臂柔若无骨,衣服的颜色漶散,中和,呈一种浅淡的金红,整个人宛若一匹绸缎在溪水中浣洗。其歌唱声渐入凄凉之境,长歌当哭,我于是知道她心中定有大悲痛。那突兀悬空的危险沙崖一刻也不停息地倾斜着,下落着,起初是只有散粒的沙子把波浪打得簌索有声,现在,大团大团跌落河中的沉沙溅起一簇簇大雪浪,发出轰轰的响声。鳄鱼们的耐性,等同于蛇的耐性,它们像一段段朽木,僵卧在水边的沙砾上,只有那下颌的浅黄色的颤抖,向我透露着它们的忍耐。我多么想高声吼叫,但我的喉头闭锁,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到了末日来临时,她才停止舞蹈歌唱,背南面北,意味深长地对我莞尔一笑,如有一把牛耳尖刀剜破了我的心,潜藏心中数十年的旧感情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我早就认识你,不仅仅是似曾相识。玫瑰玫瑰!我终于喊叫了出来,但脚下一声巨响,犹如山崩地裂,我竞不知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危崖,那些鳄鱼也如箭镞般射水而来。
  外甥,你的脸色为什么像死灰一样?
  疟疾折磨我,小老舅舅。

  第四章
  我对你说实话吧,金豆子,黄胡子不是我的亲爹,我的爹很可能也是一个吃青草的人。小老舅舅说,黄胡子对我一点也不疼爱,他生气时就要骂我:你这个吃青草的杂种!你这个青蛙配出来的杂种!
  多少年来,我总想到河那边去找我的亲爹,去吃一把青草,去探看一下那些手指间生着蹼膜、游泳技术惊人的兄弟们,但我总是过不了河。我手指间尽管也生着透明的蹼膜,但我对于水却有一种天然的恐惧,别说见到河水,只要是嗅到了河水的生猛的气味,我就头晕眼花,双腿抽筋。我常常在梦里见到我的亲爹,他像驴骡一样吃着青草,他像大鱼一样在水里游动着,当他在水中举起手臂时,手指间的蹼膜就像镜子一样反射光线……小老舅舅眼里闪烁着心驰神往的电光,比阳光还强烈。庭院里那一树如雪的白梨花像一团浮云,经常遮断我们的视线,梨的味道和形象在花的背后闪烁。
  传说,你姥姥也遮遮掩掩地对我说过,她是从河那边逃过来的,似乎是为了躲避一次严厉的惩罚。这些事,你娘没对你说过?她是女的,你姥姥不便对我说的话,可能都跟你娘说了。小老舅舅脸上似有怨恨和嫉妒之意。我连忙解释,为了澄清母亲也为了安慰小老舅舅。没有没有,俺娘对俺姥姥家的事只字不提,我每每要问时,总是挨她的骂。
  雪水融化之后,河水暴涨,黄胡子在河边放马,看到对岸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河水扑过来,但她刚到水边就跌倒了。
  他不顾雪水寒彻骨髓,游过河去,把她背过来。黄胡子虽然手上无蹼,但泳技超群。他只手牵着女人,只手分拨湍流,头脑冷静,临危不惧,躲闪着鳄鱼状漂木的冲撞。过河之后,她躺在绿草地上,衣服都紧贴着皮肉,好像没穿衣服。吃青草的女人都生着又高又尖的乳,黄胡子用手轻轻地按了按它们,好像要辨别一下真假。她的肚子也是凸着的。黄胡子把手按在她的肚子上,感觉到了胎儿的跳动。
  这是不是真的呢?小老舅舅,外婆生前没明告你,你的爹,果真是一个吃青草的、指间生蹼的男人吗?
  这种事,只能猜,不能问。
  黄胡子把她从河对岸背过来是真的。
  她在河对岸吃草家族的领地上就怀了孕是不是真的呢?
  难道这种事也是你该问的吗?再说,河对岸有吃青草的人,也有不吃青草的人,何况,还有一群兵。
  总之,她是来路不明的女人,怀着孕,可见不是个正经女人。
  说这话你该进拔舌地狱!
  过了河,他和她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直等到日光晒干了衣服才开步走。绿草刚没马蹄,草间雪水汩汩,泥泞不堪。那时尚未建造庭院,村子也不能叫村子,几架草棚里,躲着黄胡子这一类的人。
  泥泞遍地,黄胡子把她背起来。一步步往前走。她始终未说话,脸上的肌肉都硬邦邦的,好像结着冰。
  黄胡子背着她走过雪水泛滥的草地,小老舅舅说。一阵邪恶的痛苦咬着我的心,逝去的景象在脑的沟回里迅跑。
  河沟里雪水泛滥,山脉舒缓起伏,无尖锐的突出,十分柔和。漫坡与平地,俱覆盖着绿草,紫色和白色的小花朵星星般点缀在像幽蓝天幕般的草地上。远处一群马,近处一群羊,都像生长在草地上的斑斓植物,似乎从来没有移动过。ma!ma!ma!我的心嘶鸣着,照样不能把心里话喊出口。虽有雪水润泽,但远处的沼泽里,仍有泥炭在地下三十米处燃烧,青烟缭绕直上,愈上愈稀薄,如绫如纱,与远处白头的黛色青山浓淡相遇。我们鼻孔里充满生活气息。水的气味,羊的气味,马的气味,燃烧泥炭的气味,青草和鲜花的气味,还有,苦涩的恋爱的气味。
  ma!ma!ma!我的心一阵阵地吼叫着。
  下一幕与上一幕惊人的相似,她被他背着穿越泥泞的草地时,我也背着一个女人跋涉在被雪水浸透了的草地上,如同做梦。我的赤脚早被雪水麻木了,心也凉得像冰,但思想如炉,精神如火。当我的脚踩在鲜花上时,心里很惊悚,固然我的脚跟装在我腿上的假脚差不多。小老舅舅,我无法告诉你,女人忽然从我背上消失,唯有马群尚在,它们聚集在我周围,愉快地吃着草。那匹唯一的红马,俨然是马群里的领袖。它的睿智的方形头颅上镶嵌着两只巨大的眼睛,从那里边,两泓清水里,我看见了白云和天空,高山和草地,羊、马、牧人,还有我苍老的面容。
  我背着你穿越草地时,你的屁股,像两只苹果,膨胀在我手里。
  其实并无一丝一毫异样的感觉,杯子破了,水漏光了,感觉也漏光了。
  一块蓝色的玻璃碎片在青草丛中闪烁。
  小老舅舅,她凸起的肚子压在他的背上时,你有什么感觉?如果那凸起的就是你的话。
  我看你也该抽支美国烟,省得犯困、走神、说胡话,小老舅舅剥开烟盒,对我说。外甥,我也不知道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事情的开始,这故事的开头。你猜想的都对,一点也不错。
  小老舅舅和黄胡子下了大力气侍弄那匹红马。他们从粮秣处领来黄豆、麸皮。黄豆炒焦后,又拿到碾子上辗成碎渣。谷草铡成一寸,黄胡子还嫌长。小老舅舅坐到铡刀边往刀口里人草时,黄胡子不断地提醒他:“短点,短点,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红马眼见着就胖了,马眼里有了勃勃生气。支队长更是欣喜,小老舅舅记不清有多少次,支队长骑马归来时,对接马去遛的黄胡子,不但口头嘉奖,且有物质奖励。
  “黄胡子,有你的!这马跑得好极了!”支队长拍着黄胡子的肩头,说,“简直就是一把小胡琴!”
  黄胡子牵着马,咧咧嘴,干笑两声。
  支队长掏出烟来,自己叼上一支,递给黄胡子一支,黄胡子接了,按着金打火机,点着烟,两人鼻孔里都冒着青烟,在雪白的阳光下,像兄弟俩一样。
  “黄胡子,好好喂它。六月里要赛马,跑第一名赢来高司令那枝‘夜来香’,丢他的脸!我不会亏待你,老哥儿!”支队长拍着黄胡子的肩膀说。
  小老舅舅,你还能记起支队长奖励给黄胡子一些什么东西吗?
  除了那叠绿钞票,那盒绿纸烟。
  小老舅舅搔了几下头发,说,大件的东西不多净些零七碎八的玩意儿。我记得支队长送给黄胡子一个金子打火机光灿灿的,挺稀罕人。支队长给黄胡子好多钱,差不多半个月就给一次,但都不如第一次给得多。黄胡子最稀罕的还是那个金子打火机。
  夜深人静,小老舅舅说他躺在炒马料炒得滚烫的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北屋里欢快的京胡声和玫瑰香气扑鼻的歌声早停息了,他和她的鼾声夹杂在树枝树叶的摆动声中传进来,风在遥远的马牙山的阴暗的松树的影子里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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