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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节

金瓯缺-第1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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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马扩擎着烛台回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挡住风;不让它把烛光吹灭。他轻轻推开刚才出去时因为怕有冷风倒灌进去而虚掩着的房门;忽然发现亸娘已经离开被窝;黑洞洞地坐在炕床边沿上。
最初他还不相信这是事实;他揩一揩犹未适应的眼睛;再举起烛台照一照;可不是亸娘已经穿上白天穿过的那件湖绿绣金棉襦;下面系一条号称〃拂拂娇〃的百叠霞纹裙;好端端地坐在他刚才坐过的那个地方。烛光把她的放大了的黑魆魆的影子投在砖坪地上;那影子看来也象她本人一样端庄凝寂。只有他移动烛台时;影子才跟着转动。
〃小驹儿;半夜三更;你怎地坐起来了?〃马扩一半惊喜;一半爱惜地问;〃外面霜风凄紧;都快要结冰了;你不多加上一件半臂;仔细着凉!〃
说着他放下手里的烛台;转身去把虚掩的房门拴上。由不得伸手在窗口试试有没有风吹进来。刚才大嫂挂在那里的一件衣服她已穿在身上了。果然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嘘嘘地叫着;刮得他几个手指都有点痛。
〃小驹儿;你且把那件背子穿上;〃一时找不到半臂;马扩就把那件背子披在她身上;〃把它裹紧些;炕床边有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亸娘把肩膀扭动一下;让背子滑落到炕床上;仍然没有答理马扩。马扩又一次提起烛台逼到近处去照看亸娘的面庞;唯恐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她生气了。出乎意外的;她好端端地坐着;既不是睡意朦胧;也不是泪痕满面。前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确地理解他的这句话;后面的一种情况;可能会妨碍她正常地与她对答;但她两样都不是。她只是挥手示意;要他把过于逼近的烛光退后一点。他照她的意思做了。她又进一步挥手示意要他把烛灭了。他费了奸大的劲;才弄清楚她的示意;一口长气就把烛吹灭了;让淡淡的月光透进屋里。她这才伸出自己的手;轻轻地把他的手抓过来;长久不释地紧握在自己的双手里。
马扩终于刚白了;爱情是需要在黑暗中酝酿的;把爱情化为语言需要有一个酝酿的过程;可是他不明白要完成爱情的〃复位〃也需要一个酝酿的过程。几个月来;亸娘把自己的心血一点点一滴滴地注入腹婴身上;对腹婴的专注竟然把丈夫在她心中的地位暂时挪动了;甚至把他完全挤出去了。今天她接待新来乍到的丈夫时;神情确实有些冷淡;那不是丈夫的错觉。她看了他半天;好象在那张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脸上有一个古老的回忆;与她有着什么联系似的。她在自己生锈的头脑里搜索了半天;也只获得一个遥远的一鳞半爪的印象。后来她在表面上;也参加了他们间的家务讨论;她恍恍惚惚地在一旁听着;不理解丈夫提出的处理战时家庭的意见有什么意义;特别不理解丈夫提到它们时;把头转回来向她看着;那种迫切期待于她的眼色有什么意义。她忽略了这个处理意见与她本人也有极大的关系。
现在是;除了腹婴以外;什么事情都引不起她的兴趣。
对丈夫的爱与对亲儿的爱本来不是对立的;可是在某些人身上却很难统一起来;因为她们在一段时期中;只存在、只承认一个生活中心而不是两个、三个。爱情的单一化固然使爱情纯化了;但也使它简单化了。爱情要经历各种各样的考验;即使最坚贞的爱情也是如此。
然后;丈夫的爱终于在她的心中甦醒了;而要求〃复位〃。那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她一点一滴地把它捕捉回来了放进心中原来的位置。当他把它挤出去的时候;它是完整的;而现在一点一滴地回来;却变成爱情的碎片了。要把这些碎片补缀起来;拼缝起来;恢复成为一个整体;还需要多少细微复杂的工作。
然后;她听到了赵杰娘子的警告;突然明白了丈夫的危险的处境;突然看清楚了他和他们家庭正处在一股阴暗逆流的袭击中。危险的逆变成为一个新的起点;她一下子就全部收复了丈夫的爱情;很快完成复位的过程。此刻她向他伸出手来;就在重新召唤他;把他蒙头夹脑地沉浸在黑暗与沉默的幸福之中。
当他作为一个整体重新回到她心中原来的位置上时;他又是她的了;她又是他的了。
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问一句。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回不回到这里來?〃
马扩摇摇头;伴随着一个深含歉意的惨然的笑。
〃丈夫离开山寨后;还去真定府不去?〃
〃离开山寨就回太原府;哪里都不去了!〃
〃为妻的问你;再去真定府不去了?〃
〃不去了。〃
〃今后还去真定府不去?〃亸娘投去深情的一瞥;带着稚气的认真一定要他答应从今以后;再也不到真定府去了。
〃小驹儿;你已听到赵大嫂说的那番话了?〃
〃嗯……〃
〃真定的事;丈夫自理会得;你休耽心。只是家里的事;全要听赵大嫂的调度了。亸儿你可要答应我;今后一切你都要照她说的话去做。〃
〃嗯……〃
〃还有那;〃马扩指着她的腹部说;〃临产之际;要多听娘和两个嫂子的话。〃
〃嗯……〃
她们彼此都作了叫对方不太能够放心的承诺;可是不愿再开口了。
她们继续沉浸在黑暗和沉默的幸福之中。把可以丢掉的事情都丢掉吧;那灾难重重的过去;那可以预见得到的坎坷崎岖的未来;但愿能够丢掉这一切。许多时刻过去了;直到窗外出现一抹紫色;直到雄鸡的第一声啼鸣;直到家里开始有了脚步声。
知道赵大嫂一向早起的习惯;她很快就会把刘七爹带来与丈夫厮见。抓住这将明未明前的一刻;亸娘携起丈夫的手;推门而出;在庭院中徘徊一回。这时露珠未晞;霜华犹白;一阵风过处;把亸娘本来没有梳好的头发吹得更加蓬松了。他们的目光越过短短的墙垣;看到城楼背后蓝灰色的天幕上;还挂着一钩将沉未沉的残月;它看上去好象一片切得薄薄的萝卜;浸在汤碗里;在它周围还有几颗摇摇欲坠的星。两人都意识到今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也可能是永远没有了;那么现刻就是他们可以盘桓在一起的最后时刻;可是谁也没有本领把那些星星和那片萝卜似的残月摘下来延长他们在一起的时间。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亸娘两三次梦呓似地对自己惊呼;直等到他们真正到来时;她的精神忽然振作起来。她招呼了客人;忙碌地为丈夫整理行装;然后抽空把自己的纤小的手握在赵大嫂的粗糙的手掌里;她是想用这个动作来向大嫂表示今后她的一切要听大嫂的调动了;并以此向丈夫保证她是听丈夫的话的。
与刘七爹谈话后;感到山里的任务吃紧;马扩的胸膛中好象燃烧起一堆烈火。他们三个人略为商量一下以后;就决定把预定的计划再提前半日;不是吃罢午饭而是吃罢早饭;告别了母亲、两个嫂子、妻子、侄儿就要上路。
〃儿子休走!〃马母急忙忙地赶出来;〃俺一清早蒸上的肉馅蒸饼想已熟了、透了;你们把这一笼饼子都包去;不要留下一块。〃
利用等蒸饼凉一凉的时间;马扩和母亲说了一会家常;忽然趁母亲冷不防之际;一把把她搂住了;把自己的面颊尽往她的面颊上贴去。然后又把一绺从她的银簪中逸出来的白发塞回到冠子里。头发既没有梳拢好;冠儿又戴得歪歪抖斜的;显得有些草草了事。
〃三叔做不来此等之事;毛手毛脚的;〃大嫂在一旁笑他道;〃还不如请你媳妇来拢。〃
说他毛手毛脚;索性就毛了;他卷起一张蒸饼;直往母亲的嘴里塞去:
〃娘自来最爱吃肉馅蒸饼;把这张饼子吃了;权当儿子对您的一番孝心。〃
母亲吃完了这张饼子;大家都把他们送出门外。真正离别的时刻来到了。马扩最后一次的目光落在亸娘的腹部;家人们懂得他的涵意;大家用同样关切的目光向他作出〃集体保证〃;叫他放心南行。
①军;宋朝时的行政区划单位;在州县之间
②契丹语。原为逐水草处畋猎;建立行帐之意;后来引伸为辽皇帝出行所在之地;相等于汉语中的〃行在〃。见《辽史·营卫志》
③宋朝的司法机构;中央地方都有
④这里泛称官府
⑤宋朝时总称各级从上至下的命令为指挥
⑥当时在两河的民间武装
第三十章
(一)
刘七爹是真定土著人氏;他的老家在真定西北新市鲜虞亭;乃是历史上著名的胜地;载在《真定府志》。
刘七爹已说不出从哪一辈子开始;他们刘家就已迁到鲜虞亭落户;那可能是比它成为历史古迹还要早一些的年代。他祖父、父亲和他本人一辈子都在府城周围的圈子里转;大约周围三、五百里方圆的城廓山乡没有一处不留下他们的脚印。尤其是刘七爹本人;说得夸张一些;在那个圈子里每一棵比他年长十倍、二十倍、或者与他同年辈、以及可算得是他的晚辈的树木莫不是他的新交故知。联系着这些熟悉的树木;就有一连串乡土历史、掌故琐闻从他脑子里涌现出来。
离开鲜虞亭四十多里路的赵家道口;有一棵两个人环抱不起来的大槐树。故老相传;这个赵家道口就是三国名将常山赵子龙的故乡。刘七爹还能找到树干上一块树皮早已剥去、疤疤节节的地方;留着赵子龙儿时亲手刻下的名字。字迹固然模糊了;刀刻的痕迹还是凿然的。他坚持说如今真定府二十四房大大小小的赵姓的人都是赵子龙的子孙;真正的〃龙〃子〃龙〃孙;因为赵匡胤也是赵子龙的子孙。赵云入蜀前是否在故乡娶妻生子;蜀汉灭亡后;他在四川的子孙是否又迁回原籍、后来与赵匡胤联了宗;这些历史都无从查考了;不过刘七爹言之凿凿;他自己是坚信不疑的。
还有一棵大枣树;就在西山附近;被天雷劈去了一半;主干已枯死;旁枝却长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据刘七爹介绍;当年契丹人改真定府为恒京;契丹皇帝黑麻答残暴成性;把无辜的老百姓捉来;一个个吊死在枣树上;一天要吊死好几十个。他自己在树旁饮酒作乐;看得十分过瘾。后来天网恢恢;他终于逃不出老百姓的手掌;被乡民们活捉;也绑在这棵树上;连人带树一起烧死。现在树干烧焦的一边;隐隐还可以看到他的血痕。
熟悉每一棵老树历史的刘七爹;其实他本人的形象也并非不象一棵老树。当他沉默着或者靠在岩石上小憩的时候;他的又老又瘦、又干又瘪;仿佛油水已全部刮光;鲜血也完全抽去的身躯上已看不见有一点生气活力。不过只要他一走路;一说话;鲜血就突然输入身体;他的手、脚、眼同时都活起来;连得鼻孔也放大了;仿佛那里有一滴滴的油水滴下来。这棵干枯的老树复活了;霎时间就变得枝叶茂盛、红花缤纷;好象马上就会结出又酸又甜的果实;令人馋涎欲滴。
谁说他的腿力不济了?他刚于三个月前被亲友们摆酒席祝贺过七秩大庆;走起路来;还象个小伙子。现在他与马扩一样;各穿一双八搭麻鞋;小腿胫上紧紧斜绑着一副行缠①;专拣山间僻道行走。马扩还要稍稍加一把劲;才不致于落到他后面去。
感谢马母和赵娘子想得周到;山间买不到吃的;刘七爹又不愿去打扰山村居民。他们饥了;就拿出烙饼和夹肉蒸饼来吃;渴了;就用随带的勺子从山涧里舀出清水来喝。从清晨跑到黄昏;跑到黑夜;那淡淡的一点月光已经起不了带路的作用;全靠刘七爹熟悉路径;才不致走入迷途。
刘七爹既闲不住他的两条腿;也闲不住一张嘴;只等马扩的脚步略为放缓一步;就与他谈天说地起来;说到节骨眼儿;不由得眉飞色舞;有时又不禁义愤填膺;这时;他就习惯地捏拢两只瘦骨嶙峋的拳头在自己的脑壳上捶打;他用的力气相当大;拳头又是这样结实;想来一定打得很痛;有时一拳下去不免要插进〃哎哟哟〃的叫痛声。
他好象是无所不知的;特别关于义军内情、义军诸头项的为人行事、真定的官场内幕以及官场中狗咬狗的丑剧等等;这一切;他都熟悉得好象真定的山径僻路一样。他从这个话题跳到另外一个;又忽然跳回来谈到本题;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谈话中流失了。马扩感觉到自己几乎来不及听他说话;来不及对他的话作出必要的反应。
他告诉马扩;刘鞈与王渊陷害他的阴谋;是要给他加上勾结山中乱民、图陷府城这样一个罪名;已经派入暗中监视他的行动;打听他与哪些人接触打交道;甚至还去搜索了他的行箧。一个与王渊接近的军官还听见王渊得意忘形地说:〃马扩那小子无法无天;日子长久了;童宣抚、刘安抚都十分厌弃他。这番他真的做出来了;活该倒霉。落到俺王几道手掌中;非把他放进油锅里去汆一汆、炸一炸;不能解俺心头之恨!〃
刘七爹用了加重的语气说这一段话;目的是要马扩有所警惕。马扩的神情好象在听一件与他本人无关、因而也不会感到很大兴趣的政治轶闻。最后才带一点被刘七爹逼出来的激愤的表情谴责阴谋的制造者道:
〃这等事在官场中司空见惯。在童贯幕府中;真有几把好手;每日挖空心思替别人布罗网、掘陷坑。天上地下;防不胜防。这等事俺也见识得多了;给他个不理不睬;谅他也奈何我不得。〃
然后他再提到两个当事人说:〃这王渊倒也罢了;他原来就是与贾评、王麟一路的小人;只是刘安抚何至于如此无赖!大家把精力化在这等见不得天日的肮脏勾当中;怎办得好正经大事!〃
虽然是同样的鞭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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