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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5975-青狐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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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二十一世纪开始的年代,人们仍然时时想起第一次与青狐见面的情形。那是个穿棉袄、戴套袖、大毛窝的拉锁没有拉紧的贫苦谦逊的中年女人,她的蜡黄的脸上泛着一层光泽。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她一眼,她长得太有意思了。她的脸孔的正面观感是一个六角形,额骨、颧骨、颔骨各成两个顶点。两个颧骨又高又宽,颔骨也比一般人突出。眉毛像两片树叶,不是柳叶,而是竹叶,靠近鼻梁的双眉起处,是极锐的锐角三角形底边,顶点在额角两端,细长有力,像是用毛笔描画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两把牛耳尖刀,刀柄在靠近鼻梁处,向    
    两面伸延,最后在额角成为刀尖。她的丹凤眼高高吊起,比京剧坤角的眼睛吊得还高。两眼细长,分开得很远,两端的眼角远远向太阳穴伸延,你不由觉到,她的聪明是无限的。她的两目甚至不像是在一个平面上向前看视,而是略分在左侧和右侧,左眼看前看左,右眼看前看右。这样的眼睛更像是某种兽类比如马,比如鹿,当然也比如狼和狐狸的眼。她偶然才会大睁眼睛,于是整个一张脸流光明丽,令人晕眩。没有用多少时间,她的眼睛又眯上了,于是古井无波,枯树无花。她的鼻梁也比一般人长,给人以一种舒展与端庄感。只是她的鼻头太像蒜头,不免为之扼腕。她的嘴巴看着也不小,一笑便咧到了两侧,一半在左下巴,一半在右下巴。上嘴唇如两座小丘,下唇如一叶扁舟。她的嘴也更像是一头美丽的兽。她的五官都很有特色,她的脸型却令人不敢恭维。然而只要她稍稍低下一点头,鼻子的蒜头形便完全看不到了,整个鼻梁与鼻头连在一起宛如一枚箭簇,别有一种英武和挺拔。再低一点头,颧骨也看不见了,全脸好像一个刚刚打开的折扇,楞角没有了,留下的是欧罗巴式的古典。而从侧面看,她的面孔令人惊艳,她的额头稍稍凸起,她的下巴又长又尖,如一把美丽的铲子。她的眼窝很深,连带着使脸面的中部变作盆地,整个脸侧看如初七或者二十三的略亏两个百分点的半个月亮。鼻梁无懈可击,鼻头微微翘起,着实是十分地著人爱怜。    
    看完她的下颚以后,钱文判定她的面孔像一只奇特的狐狸,《封神演义》与《西游记》上的说法叫做玉面狐狸。这里有一种明晃晃的天才,有一种炫目刺心的个性,有一种装不下的生命力,有一种怎么看也看不尽的叫做移步换景的变幻。初看也许你不觉得她长得特别美,但是越看越爱看,叫做耐看。这样的面孔后面流露着野性、悲苦、贪婪和按也按不下去,捂也捂不住的锋芒。古今中外,这样的面貌无与伦比,你看她一眼晚上入睡以后就会做梦,你看她一眼以后就想看第二眼,而且一直看了几分钟了,你也说不清楚闹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相貌。然而你再也忘不了。这里根本不牵扯美丽或者不够美丽的评说。你可能认为她长得十分有魅惑力,你可能认为她长得够丑够“葛”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她的异貌不接受庸俗男子的品头论足。然而没有一个男人能够见到她而不感受冲激。没有一个男人看到她以后不企图把她的形象牢牢记住,却又怎么也记不下来,于是辗转思慕无已。    
    而这样的不凡女子已经经过了大时代的栽培,已经和你我一样地平稳、朴素、勤俭、胆怯,已经和光同尘,与泥土菜根溶为一体。请看她的套袖,一副洗得发白的竹布色的套袖,显得多么安全:像洗衣店的清洁工还是餐馆的洗碗工?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女作家是戴着套袖来参加文学艺术乃至政治思想的研讨会的,我爱你,劳工中华!    
    人可以成为另一个人而再不是他或她自己了吗?那时候她叫倩姑,后来叫青姑了,青姑不是比倩姑少一个单立人吗,她是不是希望自己变得更朴素更单纯一些呢?那么把姑改成狐呢,这个事就麻烦了。包括开明如钱文者,听到一个女作家名为什么什么“狐”,确是一头冷汗。    
    本来她可以名为青月的,那样会好得多。她有一种月亮的清辉和寒气,有一种太阴之气的弥漫。所以是玉面狐狸,是红色的火狐,是黑色的大耳狐,也时而成为雪地极地的银狐。相传有心的狐狸夜夜拜月苦修,吸日月主要应该是月之精华,最后才修炼成为美丽的天才的有毒的与芬芳的女作家女艺术家,这样的女人是精灵尤物,彩蘑罂粟,天仙神女,妖魅冤孽。她们使乏味的人间多了一点神奇,使平凡萎缩丑陋肮脏的男人们在一个短时间勃勃起来,燃烧起来,英俊起来。然而美人仍然受到提防和质疑,受到审察和歧视,美的品质远比丑更可疑,更危险。美是狐狸、狼和潘金莲,而龟、蜗牛和武大郎的品质才是善。长期以来,我们的口号是作老黄牛,作革命的傻子。即使是“心灵美”的提法,由于容纳了一个“美”字,开始的时候也受到了老同志的质疑。如此,化成了美女的狐狸时时会难成正果,再变回去,重新变成为一只拖着粗重的长尾巴的狐狸,这样,她的千百年的苦修付诸东流。苦啊。    
    莫非这是上帝的意思,上帝说:你们来到了,你们降生了,我让你们来到,我让你们降生,乃是为了让你们尝遍人间的苦。只有这样,你们方能皈依天国,你们方能得到永生。


《青狐》 第一部分《青狐》 第一章(1)

    卢倩姑相信她的厄运是从长相与头发的颜色开始的。十一岁由于身体的变化使她意识到自己与自己讨厌的众多蠢女人并无不同以后,她的头发就愈来愈发黄了。妈妈说:“怎么变成了个黄毛丫头?”妈妈回忆她四岁那年出疹子,吃了太多的凉药。“唉,那时候我抱着你,一夜一夜地给你唱歌呀,你从小就拧(去声)啊,你只许我唱一个歌呀……”    
    “什么歌?”倩姑问。    
    “春风飘摇来到这小小的园里……苦恼有谁人知?”    
    “不好听。”倩姑说。    
    “死丫头,你不让我唱旁的歌,我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你又哭又抓人;我唱‘秋香,你爸爸呢,秋香,你妈妈呢?’好家伙,你在我的怀里撂蹦儿。孩子你别怨我,你五天没有拉屎,我能不给你吃泄火清毒的药吗?得往下‘打’呀!后来又打大发了,你拉稀拉得嘴唇都绿了,这不,头发也不黑了。也不要紧,头发黄,脸型儿也变了,像外国人……”    
    像外国人?妈妈从哪里获得了这样的灵感,三十年前就提出了外国人的范畴。其实她的头发只是有一点褐黑就是了,如果放到以后,根本显不出来。后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走到大街上,有多少打工仔打工妹艺术家和公关小姐把头发干脆染成了金黄了啊。刘德华也染过亚麻色的黄头发。而从前,头发不够黑使倩姑几乎抬不起头来。    
    “小杂毛”,“小洋人”,“洋娃娃”和“黄毛丫头”在班上叫开了.而且她长得高,而且她走路从来是挺着胸,虽然胸部并不丰满,但是敢于惯于挺得起,已经不那么像中国人了。而且,她上大学的时候夏天中午在户外照过一张照片,结果是眼窝深陷,眼圈暗得像是化了浓妆,对于这张照片,她自己也觉得有那么点像外国人了。中国人本来应该是小眼睛,平平的脸庞如——她有一个刻薄的形容词,叫做“柿饼”。非常中国的食品,把一个汁液充盈的柿子压扁,把一个立体的水果晾得干干的平板如饼。    
    她不能不惊讶于自己的五官配置,她在十一岁时照过一次镜子,她吓得差点闭过气去。那不是一个女孩,镜子里映出的是一只狼仔!看她的两侧分开的眼睛和嘴巴!看她的尖尖的下巴和嘴喙!看她的颧骨和生硬的轮廓!这样的十龄女孩,没有丝毫低眉顺眼的贤淑,没有丝毫舒适受用的温柔,没有丝毫源远流长的东方文化的积淀,而有的却是洋人的脱离猿猴不久的兽性兽型。    
    你让她怎么样活下去!    
    她申请入团,长期没有批准。她检查自己的肮脏错误的思想,最可怕的是她说她喜欢男生,她常常想像与男生单独在一起的情形,想到男生有的而女生没有的那话儿。她的坦白交代近于暴露狂。既然我老是入不了团,一定是自己太丑恶了,不是让我“脱裤子割尾巴”吗?那就狠狠地脱光吧,脱掉裤子以后,请各位愿意割哪儿就割哪儿吧。    
    她的发狂暴露使团支部的委员们面红耳赤,羞恼愤慨,“太堕落了,太腐朽了,”组织委员说,“同学们反映你压根就让人看着别扭。”天!    
    ……然后是政治运动里她的可疑处境,她甚至检查过自己的思想:爱读巴尔扎克/契诃夫却不爱读水浒传与山药蛋派;爱吃冰激凌却不爱吃老豆腐;爱闻香水不爱闻庄稼最需要的大粪;爱听表扬不爱听批评,爱穿高跟半高跟皮鞋却不爱穿大毛窝;爱喝咖啡却不爱喝酸豆汁。最后一遍检查她是声泪俱下地做出的,果然,她引起了众怒,一个女同志逼着她给讲一讲什么叫咖啡,追问咖啡不就是烟袋油子么?不就是土烟膏子么?不就是染衣服用的吗?你卢倩姑的头发都改成咖啡色的了,你想唬谁呀你?你是中国人吗?喝那个还不如喝屎汤子呢你!你还扬着脖子呢,你还伸着脖子呢你,你还挑着眉毛呢你,你还臭美呢你,像你这样的要是苏修美帝打进来你靠得住吗你?    
    于是她拱起肩缩起脖低下眉顺下眼俯下头来。她想像在苏修美帝突破我军防线的前夕,首先是她被处决。到了那个时候谁管得了谁?到了文革开始的时候她当真有点水蛇腰和小罗锅了,她的改造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一直到了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一名因为姓洪而洪与红谐音因而气度不凡的工宣队员一次又一次地找她谈话要她交代与外国的关系,而且说什么即使是里通外国的问题,只要态度好,仍然可以按人民内部矛盾问题处理。    
    一天晚上洪师傅与她谈话,三谈两说,洪师傅抱住了她的身体而且伸出嘴巴向她脸上乱蹭,她突然产生了灵感和勇气,叭,给了洪同志一个耳光,打完耳光她吓得要死,回头一看,师傅已经跪在了她的面前……    
    然而群众反映仍然对她十分不利,那个对咖啡深痛恶绝的女同志说:“怎么洪师傅不找别人呀?怎么这事不出在我身上呀?还是卢倩姑自身有问题,听见吗,同志们,我说是她本身有问题!”她恨不得直接对着卢倩姑的耳朵喊叫。    
    卢倩姑终于忍不住了,她喊道:“就你那个猪八戒样子,你不觉得给无产阶级丢人吗?你要当无产阶级,配吗?你看看人家李铁梅,吴清华,江水英,方海珍和阿庆嫂吧,那才是无产阶级的光辉形象呢!”    
    她的话使人们笑得前仰后合。她受到了鼓励,她一不做二不休,大叫道:“去她的吧,谁怕谁呀?我才是无产阶级呢,到现在我连手表都没有。我当过童工,我的亲爸爸是长征老同志,我的后爸爸是铁路上搬道岔的,和李玉和一个工种。我上哪儿是资产阶级去?我舅舅又没有当过日伪警察,我上哪儿有问题去?我没入党没入团那是因为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怎么着,你?”    
    她谈到了舅舅是日伪警察的话,因为对方的舅舅似乎有这一类的问题,她也学会了政治讹诈,她喝道:“都是毛主席教育出来的,谁怕谁?”    
    她有这么股疯劲,她多半都是诚惶诚恐,低眉顺眼,装傻充楞的一幅小媳妇样子,偶而发作一回,突然成了泼妇成了二百五成了恶婆婆,她嚼强起来也是一套套的马列主义一套套的造反有理一顶顶的政治帽子,哪怕事后吓得尿湿了裤叉。(她确实吓死了,因为她居然一    
    激动编了一套瞎话:说自己的狗屁继父搬过道叉!)    
    对于自己的偶而发作,她有一套理论:“实在不行就闹它一通,省得我憋在心里长癌。闹一通。我发泄出来了,我不憋得慌了,他(她)傻在那儿啦,让他(她)长癌吧!”    
    这样那样就到了一九七九,她用差不多半年时间写了一篇小说,小说的题目叫做“遥远”,她写一个距离大陆十分遥远的海岛渔村,写一个哲学家受到坏人的迫害“下放”到渔村,这个哲学家在艰难的情况下为渔民做了许多好事,后来有一点爱情的插曲,有波折;后来在一次台风期间他失踪了。


《青狐》 第一部分《青狐》 第一章(2)

    她写这篇东西和她学生时代的一次恋爱经历有关,一九五五年,她一进高中就爱上了一个自称一定要学哲学的学生,他们在新生联欢中就相识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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