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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无字 作者:张洁-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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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这场毒打的丑陋和早上在老槐树下的经历,天地悬殊。不过那不也是吴为的“自找’?
  “自找”这一类事不但没有从此杜绝,还会在吴为身上屡屡发生,就像胡秉宸后来常说的那样:“活该,你所有的麻烦都是自找的。”的确如此。综观世上不断被麻烦缠身的人,哪个不是自找?就连把吴为分析得头头是道的胡秉宸,他和吴为的一段姻缘不也是一个自找的大麻烦?可见赵老师的板子抽得还是不够狠毒,还不足以将吴为那“自找”的恶习彻底摧毁。
  淘气的吴为,终于安静下来,难得一动不能动、双颊通红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这样,叶莲子平时很难找到她,她总是从学校后的高坡翻出墙外,不知一天到晚从不停歇地在山野里跑来跑去忙些什么。逢到考试叶莲子就发愁,为吴为的学习不好、考试不及格而哭泣。秦老师就劝慰道:“她还小呢,大了就好了。”
  从塬上婉约穿过的珍珠泉,正是从这二处高坡进入丹阳观,又从高坡下惟一的古柏足下绕过,再款款地流向荒观之外。它不经意的流向,与这荒观的正殿,还有观后那和吴为重逢后即遭雷殛的老歪槐,恰好在一条中轴线上。
  丹阳观后这棵仅存的古柏,居然荫翳出一片树林的森然,更有巨蛇盘桓出没于树干之间。上下课敲打的铜钟,就悬挂在这棵古柏的一处枝桠上。
  观内早就断绝了香火,如今已变做只配流难人用来苟且栖身的“野店”。当初定然不是这般这样,它闳达伟阔的气势还在,正殿、侧殿、山门,样样俱全,可它为什么被人抛弃?
  从古柏足下绕过的泉水,断续吟唱着,似丹阳观鼎盛时期道士们随水而去的诵经声,如今又随这潺潺的泉水,一声声从遥远闪回。叶莲子又在无数个不眠的长夜,将它们一句句默记于心。
  及至冬天,西北风从那古柏的树梢中穿过,呼啸出沁人魂魄的,隐喻着、叙述着万世之劫的乐声。
  从那时起,吴为就喜欢上了刮风的日子。那冬日的、从丹阳观古柏中穿过的西北风,把她还不会述说也永远述说不出的她和叶莲子的凄苦,替她们说了出来。那风,就是她们的语言,她们的哀歌,那风就是她。每当那泉水、那风之乐响起来的时候,小小的吴为,就感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依、若有所归。她就在那泉声、风声中,慢慢长大……
  逢到雨季,负载着万千意绪的大雨,一旦扑落塬上,都会被塬化作泥泞,那化解的过程可不就暗示着一种慷慨的抚慰……也就难怪吴为以为水声、雨声、风声,就是最美的乐声。
  叶莲子把吴为肋骨上的板痕数了又数,就是数不清楚。它们黑紫、黑紫,一条摞一条地错叠在吴为细瘦的前胸后背,让她何从辨数?她也一遍又一遍于事无补地问道:“还疼不疼?”
  此外,叶莲子还有什么可说?
  再不就举着一双泪眼,向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默默祈祷:保佑我们这对流浪天涯的母女,保佑、保佑吴为平安无事吧!
  她们刚刚流落丹阳观并住进这间侧殿的时候,半夜里,常有劲风平地而起,长驱直人地推开插着门闩的两扇殿门,不是推开一条窄缝,而是向左右两边彻底摊平。
  天光随之劈门而人,照亮一座座侧立一旁的泥塑神胎,点亮他们凶神恶煞的双目,一个个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她和吴为,让她们逃也无处逃、呼也呼不出地定在那一处安身立命的侧殿里。
  那插着门闩的殿门何以自动开启?让她们好生惊惧;门扇在风中发出哐哐的声响,似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出出人人。
  更有塬的低啸长吟,阴幽幽地传送过来。
  直到很久以后,他们才能两不相关地各行其是。等到他们可以两不相关、各行其是的时候,那平地而起的劲风也不再光顾,似与她们母女,已成莫逆。
  吴为很疼,可是她摇摇头,对守着自己的妈妈深情地笑了笑。
  “不疼,就是喘气的时候里面不舒服。”她把眼睛垂下,瞟了瞟自己的小胸脯。这个从小就营养不良的肋骨上,本就没有多少皮肉,就连那点不多的皮肉,似乎也让赵老师的板子抽飞了。似乎被板子刮得一干二净的肋骨,就没有一点遮挡、血糊拉拉地暴露在任人随意蹂躏的状态下。她本就细瘦的身坯,自赵老师抽打之后也好像变得更窄更瘦,腔子里的每一个脏器,却好像变得很大、很大,挤得里面一点空隙不剩,只要轻轻一喘,肺部一个极轻微的收缩、起伏,就挤压、胀迫得两肋彻疼。叶莲子脱去吴为身上的衣物,让她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现在,再轻、再薄的衣物也会让吴为感到压痛。
  吴为觉得畅快多了,她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着。
  叶莲子说:“乖,你哭吧,哭吧,哭了就不疼了。”
  虽则有“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那句老话,可是对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哭泣还是他们惟一不需代价、老本儿就能得到的一点安慰。
  可是幼年以及青少年时期的吴为不爱哭,不像后来,动不动就涕泪交流。
  就是被人打成这个样子,她也不哭不闹,只是瞪着眼睛熬。就像每次得了重症,无医无药,靠的也是一个熬,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又哭又闹,倒让叶莲子分外心疼。
  她只是握住叶莲子放在她身旁的手,眼睛里满是与十岁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凉和疑惑。
  与父亲的眉眼相去很远的赵老师,让她想起远在香港和桂林的日子,还有父亲砸在她身上的烙铁。烙铁呼啸、夹裹着铁锈味的风,砸在她的小肚子上,小肚子立刻鼓起一个又紫又红的包,等到那些鼓包退色的时候,就有一种仁慈的痒觉。她伸出小手指,轻轻地挠着它,尤其坐在吹着风的树阴下,真是一种消消停停的享受。
  或是捉住她的两条腿,像抡起一只车轮,往地板上咚、咚地摔去。摔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头长在脚上,还是脚长在头上。她不解的是她做错了什么。在父亲面前,她绝对是个守规矩的模范儿童。不像她揭发赵老师漏题,总还有个挨打的理由。父亲为什么那样恨她,打她?
  如果说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有关男性暴力的体验,还只是一个男人的问题,那么赵老师的毒打,就可以使她对男性的暴力做一个总体的总结了。
  叶莲子误以为吴为的悲凉和疑惑是创伤过重造成的痴呆。她自谴自责,怨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对吴为说:“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
  吴为摇摇头,说:“妈——”她实在不明白,叶莲子的这个“对不起”,和她出生十年来也许算不得离奇的遭际,有什么关系。
  在这个十岁的悲凉和疑惑之后,她认定这个世界上,惟有叶莲子身后,于她才是一个绝对安全的去处,并躲进这个只会哭泣的叶莲子身后,从此再没有,也不肯从叶莲子的身后走出来了。
  
  6
  
  她们的困境,可从吴为六七岁时写给顾秋水的一封信中,略见一二。
  吴为用来写信的那张纸,显然不是从小学生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不是。她算是失学在家,从墨荷的父亲,那个地主兼业余猎人就传下来的对知识的热爱,到了叶莲子这里,是连一个小学生的学费也交不起了。吴为自然也就没有一个小学生必备的笔记本。
  那是从叶莲子用来糊窗的纸上裁下来的一小块黄麻纸。’抗战胜利后的那个冬天就要来临,叶莲子不得不破费一点钱,把后墙上那漏风的窗户糊上。后墙外,曾是张学良将军卫队营十分荒阔的操场。
  从“工合”遣散出来的叶莲子,又变成童年那个寄存在他人家里的包裹,因为转手又转手,谁也不记得那包裹的主人了。可是为了一口饭吃,她只得拉下面皮,辗转于关系中的关系,最后来到西安,投靠张学良将军的姐姐张冠英老夫人。
  建国巷里,张学良将军卫队营的几十间房子,自西安事变后已是人去楼空。
  张老夫人想,空着也是空着。就把叶莲子母女安排在大院尽西北角的一间营房里。
  除了张老夫人自己带着孩子住在大院套着的小院里,大院里还住着近二十家随张学良将军一同来到西安的东北军旧人。房租不收。那一间不交租金的房子,是张老夫人对她们最大的援助。
  起始,张老夫人还在大院中办有一个印染厂,毕业于立信会计学校的叶莲子,还在那个印染厂胜任过会计的职务。
  可是生长在辽阔的黑土地上,并跟随家人过惯戎马倥偬生活的张老夫人,却无法在这方寸之地上辗转腾挪,印染厂只好关张。叶莲子在那个印染厂的工龄,以日而计。
  一九四五年的张冠英老夫人,处境已经相当困难。
  和叶莲子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丈夫有了别的女人,把她和孩子们抛弃了。
  她不愧是张作霖的女儿,抄起一杆枪就瞄准了她的丈夫,她孩子们的爹。
  那个脑后挽了个髻儿,身穿一件没有腰身的直筒黑布旗袍,持着一杆长枪而不是手枪站在硬风地里的女人,真是顶天立地。不过到底夫妻一场,还是给丈夫留了条后路,“我是一枪撂倒你还是你就此滚出家门,从此不再照面?”
  丈夫决定从此不再照面。
  幸亏娘家有钱,她把几个孩子拉巴出来了。
  东北军自九一八事变进关后,不论职位高低,过的都是坐吃山空的典当日子。张学良将军被蒋介石软禁之后,连张冠英老夫人,也不得不靠变卖首饰度日。
  当时西安泰丰烟草公司经理、西安大华纱厂厂长,没少低价收购她的翡翠、珍珠,最后她剩下的可能就是一个琥珀烟嘴。
  二小姐、三小姐用粗呢子做两件大衣就算是好衣服了,整天吃的也是大酱拌茄子。
  张冠英老夫人只能冬天是身黑布棉袍,夏天是件黑绸大褂。吴为那时经常出人张老夫人家,为张老夫人的几个儿女唱歌跳舞,或跟着留声机一起唱《松花江上》《渔光曲》,特别是叶莲子最爱唱的《秋水伊人》,那歌词和顾秋水的名字、叶莲子的遭际不谋而合。有时,听着听着吴为咿咿呀呀、童声童气不着调的唱词,她会涩涩地哑然一笑,这首歌可不就是为她而写的?难怪一开始就对它情有独钟。吴为经常出入张家,还藏着一个对叶莲子也不肯承认的目的,如果碰上开饭的时候,他们会赏她一顿饭吃,一顿可以吃饱的饭。更特别地为着“演出”后,那几个姐妹兄弟奖励她的几个沙果或一个石榴。
  好事的吴为,在张老夫人家还煽动了一次“革命”。
  丫头翠环是河南逃难过来的难民,家里生活无着,她妈不得不给她插个草棍儿,打算把她卖了。
  张老夫人虽则到了靠变卖首饰度日的地步,倒常让厨子蒸一大堆馒头,拿到大门外施舍逃难的人。翠环她妈在门外排队领馒头,一眼就看出张家的慈善,抽冷子钻进大门,进门就下跪,央告张老夫人把翠环买下。翠环来到后,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地和大家一起吃着大酱拌茄子。
  可是翠环的心很大。几十年后,她用这个关系,让女儿上了大学,又在女儿大学毕业后,用这个关系分配在张学良纪念馆工作。可她根本不提“丫头”这段事。
  三小姐走的时候甚至还给翠环找了婆家,聘姑娘一样把她聘了出去。
  可是她太懒,二小姐只说了句让她以后干事勤快点,她就不乐意了。
  然后就出了吴为鼓动她造反出逃的事。
  翠环没有出逃,她上哪儿逃?哪儿有这里的日子好?她一不出逃,就把吴为鼓动她造反出逃的事禀报了张老夫人。张老夫人只问了吴为一句:“是你给翠环出的主意,让她逃跑呀?”
  吴为从小就爱干这种“没有抓住偷牛的,倒抓住了拔橛的”事。
  即便叶莲子再舍不得,顾秋水离开宝鸡时不便带走的皮鞋、西服等等,也只好一一进了当铺。
  那一件件衣物,都是她的所爱,她的一个念想,好像押着顾秋水的这些衣物,就押着一份团聚的希望,押着一份顾秋水回心转意的可能。
  当她不得不典当自己营造的这份前途、希望时,和自杀有什么两样?
  她站在当铺高高的柜台下,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等有钱的时候再把它们赎回来。可是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她也没能把顾秋水的衣物赎回一件。
  不过三小姐在西京招待所(相当于西安彼时的五星级饭店)举行婚礼时,叶莲子还是参加了那个婚礼。参加婚礼的差不多都是东北军里的旧人,尽管顾秋水已经不认她这个妻子,她也不能给顾秋水丢人。她体面地要了一辆人力车,夹着一只里面除了那笔车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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