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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夏天很久很久以前-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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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继续吧!我要走了。’

那个男生赶忙追问,高至平只给了一句‘我有事’,便大步大步地离开。

我眼睁睁目送他任性的背影越走越远、越变越小,不由得跟着拔腿追上去,并且很快就追到他,他回过身,一脸复杂的神情。

‘你什么意思啊?自己邀人家来钓鱼的,现在要走?’

我劈头就问,问得有点凶,他是看起来心情不佳,不过我也是。

‘我刚不是说我有事?’

‘你当我第一天认识你呀?骗人!’

‘你说我骗人就算是好了,懒得跟你争。’

‘你不要敷衍我啦!’

‘你又不是法官,我也没犯法,为什么不行?’

他不仅强辩,还迳自拐进一个操场,这附近有个小巧玲珑的国民小学,它有一个大得夸张的操场,高至平就顺着操场外围的红土跑道走,我愤怒难平跟在后头。

他把长长钓竿扛在肩上,后面的我始终和他维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然那竿子会戳瞎我的眼,那家伙是故意的吗?

‘你回去吧!’高至平有气无力地劝我:‘阿勇还在溪边耶!’

啊!对喔……我想起那个可怜的男生,但不消三秒钟便抛在脑后了。

‘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才回去。’

‘你们女生怎么那么麻烦……玉贞就不会。’

什么贞的…?他在说那个女生吗?

‘你又没有像这样放她鸽子!’我很生气,那程度远超过自己想像:‘如果你不想跟我一起钓鱼,就不要约我!既然约我了,就不要放我跟其他人在一起!’

‘你以为我喜欢哪?’

他毫无理由凶起来,我怔怔,来不及思量那句话背后的意思,高至平已经察觉自己失言,有些恼,还有些沮丧,不再多说地继续往前走。

‘喂!高至平!’

‘不要再跟着我了啦!’

‘我才不想跟着你咧!你说!为什么约我出来又不跟我一起钓鱼?说完我就走。’

‘没为什么。’

‘你又骗人,讲实话啦!’

‘因为我不想跟你们都市来的人在一起,可以了吧?’

他竟然那样说。一瞬间,我不晓得自己应该生气还是逼问下去,原本加快的脚步逐渐放慢,到最后,我已经赶不上他了,无论我们吵得再厉害,他从未在我和他之间苛薄地划出一道残忍界线,而我也以为他会一直如此。

高至平发现我的异样,也打住,回头看我,我凝望他困惑的脸,觉着单是这样的注视就让我的心脏部位一阵酸一阵疼,奇怪,跟我的气喘毛病有关吗?

而雨,就是那个时候飘下的。

雨点在红土上留下一圈圈的黑渍,速度越来越快,一发不可收拾,高至平先抬头打量雨势,似乎会转大,他想起了什么,赶紧从侧背包拿出一把苹果绿的雨伞,那是我的,他说本来就打算今天还我,然后,他把伞撑开,招呼我过去:

‘下雨了,过来吧!’

我瞥了雨伞一眼,他也曾经要那个女生进去躲雨。

‘你自己撑吧!’

我迈开脚步,开始往前走,甚至超越他,他奇怪地看着我经过,撑伞追来:

‘你搞什么?这是你的伞耶!’

‘我不要!’

‘喂……好,我不撑,你拿去。’

他没辄地把雨伞移到我头上,我嫌恶地躲开,不过没有那个女生可爱,她是逗着高至平玩,我则打死也不愿意在她用过的伞面底下。

高至平见状,根本无法理解我的行为:‘你是想怎样?会淋湿耶!’

‘你别管我!’

‘你不要一直走啊……’

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我心底一惊,感到他的体温熨在我被雨打湿的皮肤上竟如此灼热。

‘别碰我……’

‘啊?’

‘你不要碰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他登时吓得放开手,诧愕望着我,我那快要哭出来的脸,一定难看死了。

我把唇线抿得很紧很紧,不再理他,也不理纷落在身上的雨,他踌躇片刻,收起伞,和我一块儿淋雨,一块儿在红土跑道上无声地走。

我的伞置留在他手中,伞尖已经开始淌水,有时水滴会落在他沾上污泥的脚,他走路的节奏几乎和我一模一样,这时刻谁也没再不识相地多说一句会引起争端的话,我们彷彿可以就这么和谐地将这条路走完,然而………

他为什么不自己走开?我已经不想追问他了。

如果他没有这么驯良地在我身边,是不是我的心情就会好过一些?

其实,我不是真的讨厌那把伞,我讨厌的是自作多情又挨了一巴掌的自己。

我还是脱离我们一致的步伐,逃出我们乍看感情不错的假象,脚下的红土因为变得湿润,跑起来非常舒服,我觉得我能以这种速度跑到更远更远的地方。

高至平一个人留在红土跑道上,那把无端端遭我遗弃的伞还在他失措的手中,我抹去脸上纵流的雨水,一下子拉开了我和他的距离,跑出操场、跑出最佳的钓鱼地点、也跑出高至平的守望。

回到奶奶家,奶奶好像正在厨房作饭,我不能在这时候见她,一见她我那管不住的情绪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宣泄出来,我回到房间,关上门,这才感觉自己安全了。

门上发黄的毛玻璃映不出我现在的表情,我用力咽下一口水,疲倦地滑坐到地上,原本蹙得深紧的眉心松开了些,一声哽咽也跟着蹦出来,我赶紧捂住嘴,曲起双腿,把自己深深埋了进去。

我哭了,哭得不是太严重,只是掉了几滴眼泪,不过,那是我第一次因为高至平而哭泣,没想到会是那样难受,气死我了。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我闻到厨房飘出的菜香,也听到外头的雷阵雨始终不停,雨水还附着在我身上,转冷的粒子渗入毛细孔中,我轻微发抖却怎么也不肯把脸抬起来,高至平害我掉眼泪,让我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丢脸过(那天被他撞见我在雨中赤脚的舞蹈也比不上)。

我想,只有继续讨厌他,才是唯一能让我不再难过的方法。



风吹着我的发,那刚刚触摸过高至平胸膛的发稍现在正轻轻搔拂我的脸。

 



0725egg2004…09…07; 20:22
第 六 章



该怎么去‘讨厌’一个人?

如果是以前,我可以一见到高至平就对他摆臭脸,并且极尽所能想出最恶毒的话诅咒他。

但现在,无论我有多少对他充满敌意的点子,似乎也不能让我的心脏少一点酸痛感。

那么,该怎么去讨厌他才好?

我一个人骑脚踏车通过栀子花巷道,他从对面走来,我们两人的视线一度相交,他欲言又止地缄默着,我不理,将车轨轻轻歪斜,很快,我和我的脚踏车已经滑入看不见高至平的出口,留下一地前晚被大雨打烂的白色花瓣在后头。

我一个人趴在书桌前,惬意吹着电风扇,明知窗外响起高至平和那个女生的谈笑声,却专心在墙边那一排整齐的蚂蚁队伍,它们沿着墙从桌上经过,好像在迁徙,又好像赶着去搬运过冬食物,我伸出手,用指尖阻断它们井然有序的行进,要隔绝高至平的声音钻进我渴望平静的听觉一样。蚂蚁慌得到处乱窜,不一会儿又纷纷归队。

我一个人在前廊看小说,奶奶过来问我怎么不找高至平他们玩,我老实回答我们吵架了,奶奶没什么大不了地拍拍我的背,要我们早点和好。于是我搁下小说,花了不少时间回忆从前我们吵架都是怎么和好的。

我用一种消极的方式在讨厌高至平,我们见面也等于没见面。除了手帕,我又多了一件物品留在他那里,愉快的、不愉快的都在,不过,那把伞拿不拿回来也无所谓了。



时节进入了炎热八月,我在乡下彻底感受到夏天的威力,白天,所见之处尽是金黄黄的光景,有时当我心浮气躁地坐在屋檐下猛挥扇子,还能看到日正当中的路面蒸浮着晃袅的热气上腾。

奶奶就是在这样的酷暑倒下的。

我发现她动也不动倒在院子之后,慌慌张张跑到邻居家敲门,我只知道从都市坐到这里的公车,不知道从这里到医院的车子。

好心的邻居开车载着奶奶和我到最近的一家医院,也费去半个钟头的时间,我在车上完全乱了方寸,爸妈都不在,奶奶身边的亲人只有我,没来由一股冲动想哭又不敢哭,邻居的婶婶拼命安慰我,我没听进去,世界…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

奶奶今年五月动过一次手术,那次手术已经摘除奶奶的子宫和卵巢,我不记得那是什么病,反正是和肿瘤有关,我以为从此就会没事了。医生检查过后,建议奶奶转院,于是奶奶又到了更远的医院,确定必须住下来了,他们问我还有没有其他亲属,我回答得打电话联络他们,而电话号码都存在来不及带出的手机,于是邻居婶婶要我回奶奶家去,一方面通知长辈,一方面帮奶奶带换洗衣物来,我不要他们送,他们大人留在奶奶身边比较妥当,我选择自己搭公车回去。

公车开得很久,久到我胡思乱想着奶奶许多事,后来强迫自己停止,转而看看公车上的乘客,乘客少得可怜,只有三个人,一个是面露凶光的醉汉,一个是打盹的欧巴桑,一个是我,白天日光照得车厢内刺眼非常。

原来我是孤单的,没想到这孤单在失措无依的时刻如此鲜明。

该下车了,门开,我步下公车阶梯,停住,吃惊望着泥土路上的高至平,原本坐在路边腐朽的长椅,见到我,才敏捷地起身,简直就像…就像一直都在那里等候,他孑然的倒影在我眼底从未这般亲切可靠。

我走下车,公车留下一片厚重的飞尘开走了,高至平朝我跑来,满脸担忧。

‘佩佩!我听说你奶奶的事,她还好吧?’

一听到‘奶奶’的字眼出现,我真的不行了,当眼眶温度急速升高,泪水立即扑簌而下,停也停不住,我知道我哭的样子很丑,也知道高至平一定被我吓着,但是,我遇到了一个能够倾泄悲伤的人。

好奇怪,他可以把我弄哭,也能在我哭泣的时候想要找他依赖。

高至平陪着哭哭啼啼的我回家,一路上他没说过半句话,不过会尽量走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直到他第五次回头留意我,我才加快脚步跟上去,在他旁边,他不自然地瞧我一眼:

‘……我会帮你。’

说真的,他那句话没头没脑,可它究竟有什么魔力,我不明白,一听便想再落泪,于是我匆匆应一声:

‘嗯!’

他在等我。从前怎么都没发现?高至平总是在公车下站的地方等候,每一年暑假我来,第一个进入眼帘的风景一定有他,这一段长长的三十分钟路程他陪着我走完,太习惯了,我始终浑然无觉。

‘……谢谢。’

高至平伫立一下,又继续往前走,不怎么好意思地‘喔’一声。他一定不晓得,我的道谢不仅仅为了那句义气之言,也为了从小到大他的默默陪伴。我们并肩走着,他赤裸的脚步和我穿凉鞋的脚步,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在绵绵蝉鸣当中原来是那样好听。



0725egg2004…09…07; 20:22
那天我简单拣了几件奶奶的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前往医院之前还特地环顾房间一遍,以免有所遗漏,然后,灵光一闪!

那封信!

在木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我毕恭毕敬地把信拿出来,夹在我打发时间用的小说里,这样才不会折到。

医院在最短的时间内帮奶奶开刀,医生什么也没做地又把伤口缝合,听说奶奶腹腔长满了回天乏术的恶性肿瘤,一个星期,最久。

尽管如此,奶奶见到我私藏给她的那封信时,还是很高兴地笑了。

不用照顾菜圃和作家事,奶奶和我空出好多聊天的时间,她讲了不少过去往事,大部份是日据时代的故事,每每说到当年村里有好多年青人被抓去日本,奶奶就会难过地暂停片刻,我则私下猜臆那就是为什么奶奶那么爱看日本频道,她大概想在里面寻找从前的友人吧!奶奶好傻。

医院有些表格需要填写,我找出奶奶的身份证代为执笔,这才发现奶奶身份证的配偶栏写着‘许光山’的名字,并不是写信的人。

‘佩佩,你和平仔和好了没有?’

有天,奶奶没来由自己中断我们的聊天,关心起我和高至平,我想了一想,好像和好了,又好像还没有,是不是要正式握手言和才算数?

‘大概没有。’我惭愧地回答她。

她听了,笑一笑,然后拿一种要分享什么好秘密的语气轻声对我说:

‘你想不想看看那封信?’

我顿时瞠目结舌,难道奶奶一直都知道我想看那封信想得要命?

‘来。’奶奶自动把那封信从枕头下拿出来,递到我面前:‘你自己看,奶奶要睡觉了。’

我半信半疑接下那封信,再瞧瞧奶奶,她挪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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