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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夏天很久很久以前-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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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难吃喔……’

我没办法像奶奶做得一样好,香味不对、颜色不对,没有奶奶,一切都很不对劲。

收拾好碗筷,我离开这间不对劲的屋子,一个人走到溪边,那里声音很多,水流、青蛙、不知名的昆虫、还有远处风拨动树稍的声响,置身其中,才不会感到孤单。

我坐在溪边,抱起双腿,摩擦些微凉意的手臂,一会儿,回头瞧瞧身后,身后什么也没有,空旷得很,这空旷在夜晚却更突显我这孤独的个体,我并不想太强烈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我起身,离开溪边,走呀走,徒步走了约十分钟的路,来到高至平的家门口外,他们家客厅和二楼他房间都是亮着的,我没敢太靠近,只站在围墙外,忖度此刻高至平会在哪里,不过我又马上警觉到自己怪异的行径,高至平他正享受天伦之乐也好,在他房间独处也好,我都不该来这里。

这时,二楼窗户倏然打开,日光灯的光线一股脑从窗口射出,我的头还仰着,看见高至平黑嘛嘛的身影出现在白光中,他朝着远方半晌,低下头,立刻看见我了!

我从没期望他会主动发现我在这里。

不对,其实我一直希望他会的。

‘你等我一下!’

他蓦地喊下来,我愕愣住,不晓得该觉得高兴还是丢脸。

等待的时候,我思索着,待会儿他如果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该怎么回答,我来,只是不想一个人。

高至平出了大门,快步朝我跑过来,浑身沐浴乳温热的香气,他先把我打量一遍,见我安好没事之后,果然问了那个问题:

‘你怎么会来这里?’

而我也果然答不出来。

‘我…那个……’

结巴半天,我丧气地垂下眼,也许我真的不该这么冒失。

‘算了。’高至平出声打断我,改变话题,那是他另类的体贴:‘你从你奶奶家走来的喔?’

‘我刚刚本来在溪边坐,后来就过来了。’

‘你爸妈都不在吗?’

我摇摇头,他有那么几秒钟不说话,我看得出来,那是关心我的心疼。

‘要不要去走走?’他问。

‘好。’

高至平陪我回到溪边,于是我又听到他不穿鞋的脚步声,两个人的脚步才不会太过寂寞。

我们并肩坐着,溪水反射着月光,这里亮多了,像一条银色光道蜿蜒在夏夜,我依旧曲着脚,把下巴靠在膝上,抽拔身边小草打起一个又一个的结。

‘今天奶奶说,她觉得她好像会见到以前的老朋友了。你认为她真的可以吗?’

高至平动了动双脚,把它们浸到溪里,一定很舒服:‘我不知道。’

‘奶奶她为什么宁愿去找老朋友,也不要跟我们在一起?’我问得有些赌气。

‘她怎么会不要跟你们在一起?只不过…只不过有些事情无能为力嘛!’

‘我一直认为只要她肯,她就可以办得到……’

我扬手一丢,把打了好几个死结的草叶扔进水里,它在闪烁的水面载浮载沉一会儿,便在下一个弯道消失不见了。高至平没有立即接话,我侧眼观量,他脸上浅浅的忧郁被水光映照得鲜明,我不禁为方才咄咄逼人的天真苦笑一下:

‘我随便乱讲的啦!’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觉得你奶奶乐观多了,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凭什么比一个躺在病床上的人还要悲观?’

于是我闭上嘴,不再故意任性下去,连高至平都比我懂事多了,而我偏想利用微薄的抗议来改变一个礼拜后就会失去奶奶的预言。

‘喂…高至平。’

‘嗯?’

‘如果,将来我也死掉的话,见得到奶奶吗?’

这一回,他整个人坐直身子,把搁放在溪中的脚也缩上来,讶异地注视我,我却十分认真地再问他一遍:

‘不论什么时候,也许要好久好久以后,不过…不过我还有见到奶奶的机会吧?’

‘笨蛋。’他第三次骂我,那是我听过最安慰的语调,他的手掌轻轻拍了我头顶一下:‘当然会了。’

我紧紧抿起唇,感到泪水在眼眶打转,我不是伤心,反倒是受到的安慰过于庞大,这颗心脏一时承受不了,紧绷了起来,紧得忧喜掺半。忧的是为奶奶,喜的是因为此刻他陪在我身边,我很高兴,高兴到很想紧紧抱住他刚洗完澡的身子。

我想…我已经………

高至平的手离开我的头,放下来,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我的,我怔怔,陌生的暖流飞快窜到体内,我的心因此打了个颤,他彷彿也僵硬起来,动也没动。

高至平修长的无名指叠在我的小指指尖上,他看着左边空旷的夜晚,我望着右边潺潺的银色流域,世界…好像只有那条是溪是动的。

那一晚,我们谁也没看谁,谁也没先把手抽走。

风没有来,我的脸烫烫的,脑子一片空白,不过我现在不用思考也没关系,他让他的手停留在我这边,那不言而喻的意思我好像知道了。

有一些事情,应该不能问为什么的吧!例如,为什么我们两个老爱吵架?为什么他不愿意帮阿勇约我出来?为什么偏偏是他?

没有为什么,也是那种情感的特质之一。

所以,我想…我已经喜欢上高至平了。



0725egg2004…09…07; 20:23
倒数的第二天,大人都不在,不知相约去哪里谈后续事情了,我已经准备好要跟奶奶说一整天的话,例如在台北顺利找到了赁租的公寓及新室友、将来打算加入新闻社……好多好多事情要和奶奶分享。

那天午后,我拎着小背包走进病房,奶奶的床位靠窗,她醒着,正在观看窗槛上的麻雀,精神不错的样子,我一走近,啄食中的麻雀立刻飞走,天空响起第一声夏雷。

奶奶病床旁边有不少机器,她转头欢迎我时,我觉得那些精密的仪器和奶奶一点也不搭调,奶奶适合和古意盎然的家饰为伍,奶奶不该在病房里的。

望着变得消瘦虚弱的奶奶,我那一堆原本好玩的趣事数度哽在咽喉,突发的哀伤中还掺夹着急的情绪,该怎么做…该怎么做才能把奶奶留下?

‘佩佩。’奶奶打断我的聒噪,露出一抹淘气微笑,从她枕头下拿出那封信,递给我:‘念给我听。’

不知怎的,我就是不想动手接取。奶奶推推手,示意我照作,我迟钝地把信拿来,饱受风霜的纸张干皱得像落叶,随时都会粉碎一样。

摊开它,蕴含古老情怀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在轰隆雷声下阅读还没看过的内容,那也是信里的最后一个段落。

‘佩佩,上面写什么?’奶奶期待地追问。

我不愿意把信念完,似乎一旦念完,奶奶便要走了。

一声雷!石破天惊地打下,撼得我抓紧信纸,抬头看奶奶身后天空,单薄的阳光还在。

‘佩佩?’

这一次奶奶轻摇我的手,我颔颔首,表示就要念了,然后把信纸抚平,不再陌生的笔迹,书写着以‘死亡’为开头的最后字字句句。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生命的一部份,就像爱你,是我幸福的一部份。我爱你,现在的你好吗?

我的声音一停,空气也跟着静止,然后是无声无息的时间,只有风时停时起地吹着。我连拨开脸上发丝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偷瞟床上的奶奶,她依旧维持方才聆听的姿势,安详的视线落在我看不见的远方,皱瘪的嘴勾勒起我不能会意的笑,淡淡,淡淡的。

良久,奶奶闭上眼,吐出长久以来的挂念得以完结的叹息,长而深,一切正好圆满。



8月9日,奶奶过世了。

奶奶走得比医生预期得还要快,早知道我就别把信念完。

奶奶的儿孙齐聚病房,痛哭失声,没想到做了再多的心理准备,奶奶的离去还是害我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不停。死亡,就是这么回事吧!地球不会因此停止转动,但对于在乎奶奶的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就是少了一个人,已经不在了。

病房外的长廊,我缓慢地走,带着奶奶要我代笔的回信。

奶奶这辈子没离开过她成长的村子,奶奶不曾再嫁,她的执着……到头来是一场心甘情愿的等待吗?奶奶是严谨的女性,在挣不出中国传统的束缚下,奶奶用一种安静漫长的方式反抗,矜持多年,她终究只让最亲的我知道,等我认识的字够多了,一共花了八年的时光把那封信读完。

对奶奶而言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想,我的年纪还没大到足以明白的时候。

搭着电梯下楼,来到医院大楼外的广场,早晨起了一场大雾,到现在外面还是白清清的,走近,才看到高至平在那里,他一个人,无聊地踢起水泥地的小石头。

‘你在干嘛?’

我先开口,他听见时有些惊讶,好像我会好端端地出现是件不寻常的事。

‘我在等我妈。’他又诡异地瞥我一眼:‘你倒是最早出来的。’

‘里面的空气不好。’

不好的不只有空气,还有我的心情。

我反问他,挑衅的意味:‘你呢?你为什么都不进去?’

‘因为你们会哭得淅沥哗啦。’他倒很老实,也很讨厌:‘难看死了。’

‘谁难看呀?’我想起自己曾在他面前号啕大哭,不禁恼羞成怒:‘你这个人才冷血咧!哼!不对,我说你一定偷偷躲在这里擤鼻涕、擦眼泪。’

‘我在等我妈啦!国语你听不懂喔?’

‘台湾国语是听不懂啦!’

‘听不懂就不要听,懒得说!’他居然凶起来。

‘你以为我爱听呀?土星上的包子和地球人本来就有代沟,土包子!’

我也不客气地反击回去,而且骂得比他过份,我承认,不过今天情绪真的坏透了。

我一骂完,便对着天空呼出一口怨气,他也不再作声,继续踢着石头,把其中一颗踢得老远,撞上那边围墙,‘啪’一声,我因此侧目瞄瞄滚到车轮下的石子,再瞄瞄一旁的高至平,忽然发现他向来不爱穿鞋的脚竟然套着一双爱迪达球鞋,不只这样,他还穿上水蓝色的衬衫和牛仔裤,衬衫钮扣扣到颈上第二颗,乍看之下竟还有点(只是一点点)…帅气,这家伙…竟然从野猴子进化成人啦?

逮到机会正想出言讥讽,却也在同时恍然大悟,高至平他…是刻意穿着整齐来跟奶奶送别的吧!

如果要说高至平和奶奶的感情比我好,我也不能否认。今天,他一定也很伤心。

‘啊!’

才回神,我掉了手中对折的纸条,刚好飞到他脚边,他弯身捡起,走到我面前,我困窘地将之接过来,听到他柔柔低语,感觉并不糟:

‘你奶奶…过世,我不应该跟你吵架,对不起。’

我没听错,一向目中无人的高至平向我道歉!我被吓到了,许久不能动弹,他见我不答腔,便再说下去:

‘刚刚我一个人在这里,本来…本来已经想好一堆叫你不要难过的话,不过……’

高至平的话还是没讲完,我懂,却也笨笨地沉默着,气温不太高的早晨我和他面对面僵持好久,这是我们头一次相处这么久而没有吵架的记录,我还染上了莫名的紧张。

‘哪!还你,啊!手帕和雨伞忘了拿。’

他交出一直提在手上的纸袋,我打开一探究竟,有十几个旧旧的缎带花在里面。

‘这是我的东西吗?’我完全没印象。

‘那是…就是…’他变得心虚起来:‘以前从你辫子上抢走的东西,我没丢,你不记得了?’

依稀,那天奶奶的话语犹在耳畔,暖和的音色,平仔是好孩子………

‘放暑假之前,你奶奶就说过,这是你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年,你奶奶还说…她很舍不得。’

我的鼻子狠狠一酸,我也很舍不得奶奶。

‘喂…我问你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考上台大?’

我问,高至平迅速抬头:‘你怎么知道?’

‘你妈说的。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

他为难地四下游移目光,逼不得已:‘你要是知道我会去台北念书,一定不高兴。’

除了紧张,我还多了分羞涩地望住他,他熟悉的侧脸在散开的白雾下清晰而真实,我霍然深深庆幸,庆幸自己出生在自由的年代,而自由给予勇气义无反顾的力量。

读完那封信的奶奶决定回信,大概是她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事了。

我从小背包拿出史努比的便条纸和原子笔,在一辆车的引擎盖上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他,他一头雾水。

‘那是我家和我学校公寓的地址,我爸妈你都熟,可以写信给我,还有,手机我也留了,反正将来我们住得近,打电话会比较方便。’

就在8月9日的那一天,高至平很轻柔地笑了,那笑容意外的好看。

‘那么,我打电话给佩佩。’

他个性不会啰嗦,所以只是简单承诺,于是我又发现第二个从未注意到的新大陆,原以为奶奶是唯一会喊我‘佩佩’的人,奶奶走了,还有一个高至平。



奶奶的后事处理完毕,爸妈要带着我一起回台北,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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