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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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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轻人却抽出汗渍渍的手,声音压得更低:“俩价。一,你给我五千元,由我
进去给你疏通,成了两好,你乐我乐。不成,我留一千元劳务费,余者退还,那叫
无力回天,你也就死了心吧。说句大话狂话,我要办不成的,那就谁也办不成啦。
二,你给我两千元,我负责把人给你请出来,是省招办的还是古岳师大的,两选其
一,悉听吩咐,剩下的事你们自己商量,成不成看你自己的造化,我不管成败。听
明白了吧?”
  如此通俗易懂大排档式的语言,岂能听不明白,可他却捉摸不明白内里的深层
次含义,两眼便怔怔地望定了年轻人。
  年轻人龇牙一笑,转身离去,扔下话:“你自己掂量,掂量出分量了,再找我,
我不远去。”走了几步,又回转身,“可有一个信息我可以免费提供给你,古岳师
大的提档线是540,录取结果明天中午12点前公布。孩子一辈子的事,可别误了末班
车!”
  他好一阵醒不过神。他是谁?怎么会这样?小城太闭塞,天下真怪诞!他如梦如幻,
满目云腾雾绕,直到一辆汽车开过来,嘀嘀的好按了一阵喇叭,司机还探出头骂了
一声“聋啊”,又被人拉了一把,他才急往旁边闪了闪。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人显
然看到了这一幕,便以一副世事洞察的神态,凑过来低声说:“实在没辙,也不妨
一试,这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孙猴子似的,没有金刚钻,他敢揽这瓷器活?听说办
成不少份啦!”
  他摇摇头,颓然地向树影下走去。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不是不信有些人的
神通,他也不是舍不得孤注一掷,可他手里的钱实在太少了,他连甘认受骗赌一把
的本钱都没有啊。他坐在街边一家店铺的台阶上,旁边一位中年妇女问,那个眼镜
是不是跟你说花钱找人的事?他点点头。中年妇女说,后一个是托儿,“拉驴儿”的,
多个心眼儿要紧。他说,我弄不明白,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呀?中年妇女说,雾里看
花吧,真的有,假的也有,就好比火车站前卖高价票的,有卖假票的,也有跟里头
挂了钩,分刮红利的,谁整明白了啊。他坐在那里好一阵发呆。
  过了晌,小酒店里清静了,他便进到这里来,专拣了窗前那张桌坐下。一天没
吃东西了,身子虚,肚子空,却不觉饿。他喝不惯啤酒味,花生米和海带丝入了口
也味同嚼蜡。越来越强烈的绝望感海浪一样地冲击着他,一浪又一浪,前赴后继;
心底的躁火却如浇添了油脂,腾漫恣肆,越烧越旺。他的眼睛死盯着宾馆大门口,
眼见着值勤的武警战士换了一轮又一轮。现在,他似乎只有等待,等待夜深,等待
黎明,等待绝望而归的最后一刻。
  夜幕徐徐而落,街灯亮起来,几束蓝光不知从什么地方投射到宾馆主楼的墙壁
上,让那神秘又神圣的地方越发显出几分幽森。夏日昼长,怕是已有八九点钟了。
服务小姐犹犹豫豫,已在准备再次问他还添换什么了。
  突然,眼见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从宾馆大门口开出来,客人动若脱兔般腾身而
起,只向惊望着他的老板娘和服务小姐摆了摆手,便推门疾步而去。
  客人(出了店门便不再是客人了,可我们还不知他的身份和姓甚名谁,姑且仍以
“客人”代称之)径奔停在路边的一辆夏利出租车,钻进去,不待司机发问,便指了
已开出百米开外的那辆奥迪,急切地吩咐:“跟上它。”
  奥迪左拐右磨,夏利也左拐右磨。奥迪开上了通往城市中心的高架路,夏利也
跟上了高架路。可上了高架路的奥迪加了速度,箭似的直向远方射去,尾灯的红色
越来越显黯淡,眼看就淹没在城市的车流中了。客人急了:“怎么跟不上?”
  司机翻了一下眼睛:“先生,那是奥迪3。0啊!你让我的二踢脚愣跟人家的火箭
赛跑,拿哥们儿耍呀?”
  客人掏出一张百元的票子,放在方向盘前的台面上:“我加这个,好使不?”
  果然就好使,夏利的发动机粗重地吼叫起来,车速明显在加快,奥迪很快又在
全力追逐的夏利视野中了。
  奥迪下了高架路,再三盘两绕,进入一片花园样的住宅区。奥迪停下了。坐在
夏利里的客人再次发出指令:“停到它前面,下车后,你就可以走了。”
  奥迪车里走出的是一位夹着文件包的中年女性,幽暗的夜色中难辨眉目和衣着,
可那从容的步履却踏出一种让人敬畏的雍容和高贵。她走到一个楼门前,按动了电
子控制的防盗门按键,防盗门哗啦啦地自动打开。可就在她要迈步走进楼门时,突
见从楼前的暗影里闪出两个人来,快速而悄然地急向楼门前凑过去。高贵女人并没
慌张,又似与那两人相熟,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人便先她一步钻进了楼门。她
回转身,向着奥迪摆了摆手。奥迪司机表示放心地嘀嘀了两声喇叭,这才开灯,踩
油门,可他发现车前雪亮的光柱里已站了一个人,正在向他摆手。
  “干什么?”司机探出头,厉声厉气,再没了那两声喇叭似的温柔。
  客人赶到车窗旁来,低声说:“师傅,我想跟您说两句话。”
  “啥事?”
  “您下车说,行吗?”
  “你有话就说,不说我走啦。”司机机警地向四周的暗影里扫了一眼。
  “这里就你和我,放心,我不是坏人。”
  “口罗嗦什么,嘁,这车,你没看车牌子是个什么号,我还怕你抢啊!”
  客人又往车窗前凑了凑:“那我就长话短说。我是考生家长,想进金鼎宾馆,
却找不到门路。我想请你用车把我送进宾馆去。”
  “你?”司机怔了怔,“你脑子有病啊?”
  “我是一个中学老师,身体健康,头脑理智,绝对没病。”客人说,“我已经
在宾馆外面观察了半天,从过晌到现在,你这车已先后出入过三趟,警卫对你和坐
在这辆车上的人完全放心,根本不做任何盘查。”
  司机嘿嘿冷笑了:“你敢盯首长的梢,胆子足有倭瓜大,当过克格勃吧?”
  客人不理会他的讪笑和挖苦,把手心里的几张票子压放在司机扶在方向盘的手
上,说:“我不会白让你帮忙,这是一点心意。”
  司机的手不动,问:“多少?”
  “五百。”
  “你挺精明的一个人,不懂行吧?有人转卖招生办头头手签的一次性出入的通行
证,少说也得这个数。你拿我当出租司机使啊?”
  客人犹豫了一下,从旅行袋里摸出一个信封,又抽出两张票子,说:“我是一
个穷教书匠,虽说多少也带了一点钱,还要到里面打点,就算师傅帮我一次忙吧。”
  司机咧嘴笑了笑,便把两张票子也一起抓进手心去:“咱可把丑话说在前头,
我只管把你送进大门,事情成不成可全在你自己,要是事情办砸了,后果自负。”
  “这当然,当然。”
  “还有,不管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能说出是我用车把你送进去的,从你跨出车
门那一刻起,你不认识我,我也再不认识你,咱俩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不相扰。”
  “你放心。就是把我抓到派出所去,我也只说是爬墙翻过去的,行吗?”
  “上车吧。”
  奥迪掉过头,重返原路,一切果然都很顺利。到了宾馆大门口,汽车减了速,
客人的一颗心便提溜到嗓子眼,隔着窗帘的缝隙往外望去,只见白亮亮的自动铁门
顺着滑轨无声地向两侧退去,警卫的两个武警战士敬礼迎立。虽是夜色已深,客人
似乎仍能感觉得到围守的人群中投射过来的目光,或敬羡如火,或冷漠似水,真是
心存冬夏,一言难尽啊。
  轿车盘过花圃,冲上一个小坡,停在宾馆宽阔气派的门廊下,雪亮如昼富丽堂
皇的大堂内的情景已尽收眼底。客人摸索着正不知该怎样把车门打开,司机低声说:
“先别动!”客人便不动,惴惴地坐在那里。说话间,车门已被从外面打开,一个侍
应生躬着腰,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方,在服侍首长下车了。客人刚要迈腿,司机又不
客气地吩咐道:“关上门,不知道领导正在布置工作吗?”侍应生应了声对不起,忙
又把车门关严了。客人越发不知如何是好,在开着空调机的凉爽爽的车内顿时已觉
脑门上又沁出一层汗。司机冷冷哼了一声,说:“到了这儿,你得装爷,胸脯子得
挺起来,脑袋瓜子得仰起来,你越怕越出鬼!”说着,又顺手从座位旁拿过一只印着
“省招办”字样的文件袋,递过来:“提溜你那个破玩艺儿不行,把东西都放这里
头,谁要问,就说去405找魏主任。记住,说找魏主任。”到了这一刻,客人竟连一
声谢都忘说了,只是紧点头,嘴里应着:“好,好,魏主任,魏主任!”
  司机先下了车,绕过一侧,从外面为他开车门。这个细节立竿见影,在客人跨
出车门,向大堂走去时,侍应生便紧随其后,一直将他送到楼梯口,再没人过来盘
查。尽管他已注意到了,活动在大堂内的人几乎每个胸前都挂着一个带照片的牌牌,
只有他没有。
  其实登上二楼后,一切便开始如履平地,正应了那句话,警戒最严密的地方也
最疏松,或者叫灯下最黑。走廊里极安静,偶有一两个人走动,也都很快进到某个
房间里去了。客人不知道,招生大楼里有很严格的纪律,每个高校的招生人员独占
一室,屋内安设了电脑,住宿和工作都在里面,彼此是不许私自走串活动的,连通
往外线的电话都掐断了。客人东张西望的刚在走廊里走了不久,便有一个女服务员
迎过来,问:
  “先生,您找哪个房间?”
  客人的心紧了紧,但灵机一动,很快就镇静下来,他有意摆了摆手里的文件袋,
说:“魏主任让我找古岳师大的同志谈点事。”
  魏主任显然是这幢大楼里权倾一时的人物。服务员说:“古岳师大的不在二楼。”
  客人说:“事情一多,我就把房间号记混了。能告诉我一下吗?”
  服务员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单单,看了看:“是在523房间。”
  客人掩饰地笑起来:“你看你看,我记成253了。”
  客人转身离去,心窝窝里咚咚狂跳着,步子却努力迈得从容。他默念着奥迪司
机叮嘱给他的“到了这儿就得装爷”的话,虽难本色,却也多少做秀出一些姿态。
  他按响了523的门铃,里面一声“进”,他便推门走了进去。房间里只有一个人,
很年轻,只有三十出头的样子,正伏在床上翻阅考生档案。档案足有百余份,摊满
了两张床,还有一些散扔在地毯上,像菜市场上掰扔下来的烂菜叶子。客人心里窃
喜,只有一个人好,这种事人越少越好说话,这叫天赐良机。
  年轻人工作得很投入,眼睛一直盯在那些档案上,像丢烂菜帮一样又将两份档
案甩到地下去。
  客人立在旁边足看了有两三分钟,终于耐不住,说:“这位老师,打扰了,我
跟您说几句话行吗?”
  年轻的招生老师扭过头,怔了怔,说:“我还以为是我们张老师呢。您是……”
  “我姓程,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与那个粗莽仗义的人是同姓。我为一个考生
的事来找您。”
  “您不是……省招生办的人吗?”
  “不是。我是昨天夜里从一个县城里赶来的,那个县城叫吉岗,您可能不知道。”
  年轻招生人的脸色立刻霜冷下来:“你怎么进来的?”
  “一言难尽,不说也罢。”
  “那请你赶快离开吧。我们的招生纪律很严,公平,公正,公开,你想查询考
生的录取情况,宾馆外面有电脑咨询服务,只需付几元钱,马上就可以知道。”
  “我咨询过了,她已经提档,档案现在就在您手里。”程氏客人的目光在床上
和地下扫过,里面充满了忧郁。
  “既已提档,我们自会公正公平地对待,你走吧。”
  “什么叫公正公平?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生,因为某种因素一时发挥失常,
就可能改变他一生的命运。而且在招生过程中,大量的腐败现象也不言自明,谁能
保证真正的公正公平?”
  “现实的高考制度就是如此,我也知道其中尚存许多弊端,但凡事都是相对的,
在更完善的制度没有出现之前,我们只能分数面前人人平等,希望这一点你能理解。”
  “可我的这个学生为现存的弊端却可能付出一生的代价。”
  “我没有时间和你探讨这些玄虚的问题,我的录取工作必须在明早八点以前完
成,明天午间你就可以知道结果了。你要再不走,我就要叫警卫人员请你出去了!”
年轻的招生人已把手放在床头柜的电话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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