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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七辑)-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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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显青白的刮痕。耕阳的眉毛很浓,浓得微带霸气,但一双黑炯炯的眼睛却是笑意温柔的。
他的身量亦是日本人少有的高,足足还比凤翔高出半个头来。

    看着看着,忽然愉快起来。他很庆幸耕阳姓荻野,不是猪木,也不是犬养,那可是中国
人一谈起来就要笑翻天的姓氏。荻之野,水之滨,漫漫春阳。

    两人在河堤上的石墩闲坐了好一会儿,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没啥话好讲,但亦不无
聊。凤翔指了指河的另一边,叫耕阳看,两只野鸭飞了起来,往天边远远地飞去。耕阳告诉
他,他们家就住在南站后边,那一带,凤翔是知道的,几乎全是日本官员的高级住宅区。耕
阳的父亲是南满医科大学的教授,教的是西医,因为通好几国语言,也在政府里兼了个通译
官。他跟着父亲学的也是西医,算起来也是父业子承。日本近几年对外战事连连,许多年轻
男子早就派上战场去了,坐镇在满洲国这边的日本人倒还算平静,不过近来军训频繁,说不
准是两年,还是半个月后,他也会被徵召入军,遣上战场去……

    耕阳一路静静说来,凤翔一路静静地听。他从不关心这城外世界的局势变化,因为那和
他没关系。近日来,城内空袭防灾的演习警报明显地多了起来,他亦浑浑噩噩不甚在意。原
本,他以为是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这会儿想起来,才发现或许是因为死亡从未迫近眉睫来。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为耕阳担起心来,一阵寒意令他错觉自己颤了一回,不过耕阳却一直
挂着平静的笑意。他转念又想,一旦耕阳被送上战场,他在那儿救了一个日本兵,或许就间
接害死了一个中国军人,民族大义一搅和进来,凤翔原本愉快的心情便阴郁地矛盾了起来,
他这才想到,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个年轻的日本人坐在这里,他仿佛见到龙翔大哥和已过
世的父亲,寒着脸,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

    凤翔安静了下来,耕阳也约略察觉到了,他推推凤翔的膝头问他要不要走,两人沿着白
堤慢慢走回来,一路无言。回到街上,两人要走的方向不同,耕阳很想把家里的住址抄给
他,不过想到凤翔未必有意来寻他,真来寻他,亦是有点不妥,不禁犹豫了一下,凤翔已经
挥手说再见了。

    凤翔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耕阳的身影被房屋的阴影盖住了,灰灰的。他猛地摇摇
头,回身又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耕阳的影子已经很远了。他有点怅然若失。

    “再见?……还会再见吗?”

    这日晚饭过后,李家四口围桌闲坐。龙翔笑着向他娘说:“赵老二前天刚打南方回来,
今儿送了两砖普洱到店里来,说是云南产的,我吩咐他们沏一壶上来,您尝尝。”

    佣人上来把碗盘残肴撤下,端上热腾腾的新茶,龙翔先奉了一杯给母亲,端了茶杯细细
地啜了一口,笑说:“云南茶好重的口味!”

    凤翔低头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隐隐透着些许微绿,饮了一口,辛涩甘美竟是一般地浓烈
逼人,南方少有的豪迈飒爽。他庶母说:“普洱应就秋天晒成的菊花一块儿熬,清脾退火
的。”

    喝完一杯茶,凤翔说想回房看书,就先离开了。龙翔看着弟弟背影,问他娘:“凤翔最
近怎看起来闷不溜丢儿的?”

    “我也在纳闷儿,”龙翔的母亲说:“凤翔这孩子自小就一直是悄悄静静的,也瞧不太
出他心里在转些什么念头,有好些天都不见他出门了,要不是在自己房里,就是在你爹的书
房里念书写字儿,几次喊他出门晃晃呢也不肯,年纪轻轻的孩子这样闷着,我还真担心会闷
出病来。”

    “怎么贵柱儿最近也没来找他出去遛遛?”龙翔问。

    “你也真是的,”他娘笑了:“自你差了你张大叔管老家一带的佃农,贵柱儿就跟着你
张大叔城里城外地跑,哪还得空儿来找凤翔闲耍?”

    “这倒是,瞧我这记性儿。”龙翔也笑了。

    回房之后,妻子帮着龙翔更衣,她对龙翔说:“其实依我想,不妨让小叔跟着你去学着
作生意,帮着你照看照看铺子,这样也不致于让他成天闷在家中无聊,你也可以轻松些。”

    龙翔在床沿坐下,凝神想了想,叹了口气:“爹自小最疼的就是凤翔。这些年来外头的
局势那么乱,日本人来了之后,爹爹连学校都不让他去,说起来,无非是希望凤翔能避开这
淌混水。咱家这一辈往来的,跟他同龄的本来就不多,爹管得严了,他天性又是好静不好
动,现下难免有些孤拐,叫他跟着我出去学作生意学应酬,他未必喜欢,也未必做得来,左
右我现在年轻力壮的,外头的事自己扛着也罢了。”

    妻子婉言相劝:“你这做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们谁都明白。只是凤翔毕竟是个男孩子,
终有一天也得分出去成家立业的,难道你要他靠你靠一辈子?让他跟着你学点历练,也是好
的。”

    龙翔点点头:“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我跟娘商量商量看她怎么说吧。”

    一早龙翔出门前,绕到弟弟房里来,差他到外头糕饼铺替母亲买两盒北京小点儿回来。
这种事原本随便支使个家里佣人买去就行了,龙翔是有意藉此拱幼弟出门晃一晃,别大姑娘
似地成天窝在家中。

    中饭过后,凤翔陪着庶母闲聊了一会儿,待她进去午歇后,便换了衣服走出家门,走没
几步路,前头一个男孩骑部脚踏车嘎答嘎答蹬过来,身影挺眼熟,骑近了一看,居然是耕
阳。

    凤翔问:“怎么会到这边来?”

    耕阳说:“骑车出来晃晃,记得你家这一带挺静挺好的,便过来瞧瞧。”

    耕阳问凤翔要往哪儿去,自告奋勇说要载他一程,凤翔红着脸说不必了,走过去行了。
耕阳说左右无事,不过是随便逛逛,凤翔才跨上后座。他从来没有坐过脚踏车,一时不知手
脚该如何安置才好,耕阳手长脚长地顶着地面骑了起来,初时还有点儿摇摇晃晃,后来也就
稳了。车笼头,把手低低的,耕阳必需倾着身子。他没有回头,往后丢了一句:“你很少出
门的吧?”

    凤翔有点奇怪:“你怎么知道?”

    耕阳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笑容,凤翔也没瞧见。耕阳没有告诉他,他来过好几回
了,常蹬着车在他家门前街上晃来晃去,有时就停在斜对角的大树下等着,直到附近街坊有
人好奇望过来,他才离开。

    买了饼,凤翔没有说哪里去,耕阳也没问,载着他就往上回散步的白堤骑去,凤翔亦无
所谓。这一回,耕阳也没提什么惹人伤感的话题,两人聊些最近各自在各自生活里的事。耕
阳在学校,凤翔在家里,两人生活一般平淡,只是随意聊来仿佛相识已久,即使对话当中出
现空白,亦是自在。两人想着个人的心事,凤翔凭空描起最近练的书法来,点横直撇捺。

    黄昏时分,耕阳骑车送凤翔回家,骑至街口附近,凤翔说:“停这边行了。”不等车停
稳便轻轻巧巧一个飞身下车,好像在表演特技,耕阳笑了。“我下回儿再来找你。”他摆摆
手走了,没有回头,令人错觉他是一路骑进满天落霞里。

    自这天起,凤翔变得喜欢待在屋前的院子里。有时他会捧着书坐在树下读着,有时干脆
唤佣人把木桌抬出来,临起草虫水墨。从这个角落,可以察觉门外动静。初时,他还担心耕
阳会冒冒失失敲门进来寻人,闯出祸来,但耕阳总是在门外一闪而过,停在远远的街口等凤
翔轻轻推门出来跟他会合。有时耕阳来来回回骑了几趟也见不到推门出来的身影,而许多时
候,凤翔也常是树下坐了一午,坐到沉沉睡去,落叶落花飘了一襟。但两人见面时,从不提
起互相等待的事,仿佛是一种默契。

    这日耕阳来的特别早,刚吃过午饭就来了,凤翔想着庶母还未午睡,怕会出来喊他,作
了个手势要他等,过了一刻钟后,才推门出来,一见面就挺高兴地问:“今天来得好早!咱
们上哪儿玩去?”

    “我爸妈今天带我妹去抚顺,我把家里佣人遣出去了,到我家坐坐?”耕阳笑答,凤翔
一听是去他家,不由得兴致大发:“好难得机会!走走走!瞧瞧你家长啥样儿去。”

    耕阳家一带皆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盖的西式建筑,一落白色双层独栋洋房,马路也是柏
油铺的,铺得平平整整油黑油黑的。马路两侧沿着人行道竖着一根根路灯杆儿,圆胖胖的玻
璃灯帽儿挑在上头,晶莹剔透。耕阳家前边有一方小院,他在家门前将车停了下来,推进院
子里,这院子是没有砖墙的,围了圈扶桑作篱笆。

    两人在玄关前脱了鞋,走进客厅,凤翔四周打量了一会儿,才说:“我以为你家是日式
房子。”

    “我爸喜欢住西式房子,或许是在国外待久了的缘故。”耕阳带他到二楼的卧室去,耕
阳的卧房靠着外边儿阳台,窗口种得满满的三色堇,五彩缤纷煞是热闹。“我以前和我爸在
德国时,那些德国人就像这样种一窗户的花,好看极了。”

    耕阳的房间收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凡事都认认真真的个性。凤翔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幅
彩画,画的是个火红衣裙黑色荷叶边的西班牙舞娘,下巴抬得高高地,眼神既妩媚又挑衅,
手执金扇撩裙飞舞。凤翔啧啧摇头说:“这外国女人!嫁得出去吗?”耕阳笑了。他说这画
是他当年在德国学油画时画的,框倒是回来之后才裱上的。“跑了好几家框裱店都没人肯给
裱呢。”凤翔想像保守老师傅看到这画的惊惶失措,忍不住也笑了。

    耕阳书桌前,一个砌进墙里的大书架,满满的全是一堆看不懂的书。日文他辨得,其它
横行的文字就陌生得很了。“你真厉害,看得懂这蟹行的洋文。”

    “我们学西医的,得懂德文和英文才行。有些教授是外国人,上课根本直接说洋文。”
耕阳答。

    凤翔眼光向下一落,意外发现桌上摊着几本坊间教习儿童认字的汉文读本,书架下层还
搁了两三本诗词选,不禁大为讶异,抬起头来对着耕阳鬼鬼地笑了笑。耕阳脸红了,但也笑
得坦然:“想学学中国字,我话能讲但读不了,日文里头汉字挺多,但学起来还是挺隔路
的。”桌上几张写了字的纸头,是耕阳练写的废纸。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长亭外,古
道边,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泪眼问花花不语,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写了无
数个凤翔凤翔凤翔,他看到了,但也没说什么。想起爹爹生前常一脸鄙夷地说番邦文字,不
屑学之,凤翔不肯学日文的傲气跟他爹是一般的,只是这会儿不知为何,心中竟对耕阳有点
歉疚了起来。

    两人躺在耕阳的床上闲嗑牙儿,耕阳拿了本薄薄的洋文小说讲给凤翔听,凤翔听着听
着,觉得外国人好新鲜,真是非我族类。耕阳把书一合,望着天花板说:“我怕有好一阵子
不能去找你了。”

    “为什么?”

    “德国有几个教授要来,我得帮我爸招待招待,他们在这里大概会待个十来天,再往哈
尔滨那边去,等他们走了我去找你。”

    凤翔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没有表情说随便。耕阳弄不懂他究竟有没有生气,
但也不好问,便扯些别的。两人看着阳光寸寸移,花影渐长,日西了。耕阳骑车载凤翔回
家,一路上,静静地没有讲话,弄不清这算不算是离绪。凤翔站在街角望着耕阳离去,心中
想着他们两个是活在不同世界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再意识到,其实,耕阳也非我族类。他的
生活在城的那一头,我的生活在这古井般的这一头,这种莫名的留恋又该算是什么?

    季节悄然嬗替,已经有些初夏的微热。父亲的忌日快到了,这几日,龙翔和母亲商议着
回城外老家祭拜之事。李家祖宅在城郊北面六十余里的乡间,直到李云海这一代,才迁到城
里来,凤翔的父亲和生母都葬在故居祖坟里。庶母打算带着凤翔回乡间住一阵子,顺便避
暑,待入秋后再回城里来,单留龙翔夫妻在城里,因为粮铺生意需要照看,不能久去。

    耕阳已经一个月没有来找凤翔了。起初,凤翔如往日般天天在院里等着,等得失去了耐
性,便到耕阳家附近探,也到过南满医科大学门口前,站得远远地等着。这些地方,没了耕
阳陪着,全成了让他栗栗不安的禁地。他究竟是忙呢?还是病了?凤翔根本无人能探问,也
无法留音讯。他不愿记得距离上回见面是多久以前的事,但那数字儿却不放过他,一天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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