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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风萧萧-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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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看到她有晶莹的泪珠在她笑容中浮起,像是清晨的露水在百合上闪耀。
我鼻子一阵酸,我借着鞠躬俯下首。我说:
“谢谢你,白苹。”
一转身,我很快地跨到门外,我没有再回看她,但我意识到她还是楞在那里。

四十六
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来,我竟像赴刑场一样的,想在死前去拜访几个亲友,作最后的会晤。我决定于一觉醒来后,去看几个于我生命有特别联系的人,有一个就是海伦。因为这个决定,使我很急于入睡,但偏偏办不到,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点钟时候,方才睡着。
醒来是下午四时,预备照夜来的计划去看几个人时,我决定把礼服带在车内,七点钟如约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时去换,换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现在穿的是便服,我围好围巾,穿上大衣,带手套的一瞬间,我习惯地拿一支烟抽,正当我点起洋火,呼第一口烟时,是闪电一样的感觉,使我对于去拜访亲友的事彷徨起来。于是我坐到在沙发上开始有许多考虑,第一我昨夜与白苹道别的情形就断定我自己会在别人面前一样地透出死别的情绪,那么这算是我失败的预兆,还是要让别人的盘问而改变初衷;第二,一切别人的怜惜同情或是无理由的感伤都会损害我工作的勇气;第三,我应当自己有必胜的信仰。这样,那我就不应有那种懦弱文柔的不彻底的行为;假如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伦面前,也许把工作的秘密泄漏出去,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有这几点考虑,最后我决定放弃了这个计划。这时候,去本佐次郎那里还太早,他们不会在家,不出去也太闷。我的心那时当然无法看书或作事,一切娱乐的场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无法打发时间的时候,仆人上来,说有电话。
“谁?”我下去拿起电话问。
“白苹。”
“白苹。”
“是的。”她说:“我希望你来。”
“不。”
“一定来,徐!”
“可以。”我说:“但不许再提起昨夜的问题。”
“好的。”她踌躇一下说。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里的空气实在不适宜于我现在的心境,我把语调变得很轻松,我说:
“白苹,让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但是六点半我要同人去吃饭。”
我知道这是有田的饭约,预备饭后去参加面具舞会的。我说:
“自然。就在仙宫好么?”
“好。”她声音很愉快:”马上就去,那面会。”
“但是 ,”我抢着说:“不许提昨夜的问题。”
“自然 ,”她干脆地说:“今天纯粹是娱乐,我们需要忘掉现实。”
电话搁上后,我就去赴约;白苹比我晚到。我们虽然能够在音乐中寻乐,她虽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问题与今夜的工作,但是我们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们虽有畅快的谈话与愉快的空气,白苹似乎时时在设法想打破这寂寞与沉闷,我也有意识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声总是勉强,一切的谈话都是枯涩,我们的智慧并不能冲淡我们的情绪。时间在一曲一曲的音乐中滑过,我在难堪的沉默的压迫下,除了不断的邀她同舞外毫无办法,而这严重的情绪竟不但管辖着我们的谈笑,还管辖着我们所有的动作,它使我们的舞步始终未能如过去一样的谐和。
在这种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觉得今天的娱乐反而是一种受罪,我三次两次的想逃避白苹,但是我还是挨着,我想白苹也是这样的。于是我开始后悔到这没有舞女的茶舞中来的,我说:
“让我们换一个地方罢。”
白苹不响,她看了看我,迟缓地说:
“时间也快到了。”这“也”字,很明显的,是她对于今天空气已经绝望。
我看表,已经是六点零八分,于是我就不响,什么也不响,听凭时间在音乐里滑过。但是这整个的沉默,并非是因为我们在思索夜来的工作,也并非是因为我们心里有什么害怕,我相信下意识里大家埋着夜来的心事,但并未过细的想到。我的脑筋里空漠非凡,毫无思索的对象,也毫无观察与体验的对象,只是感觉着白苹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威胁。我几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问题,每一个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问题的可能,但是她并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毫无理由的世界,既无问题,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着,最后,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说:
“让我们走罢。”
我伴她出来,在门口,她说:
“你送我回去么?”
“你先回家?”
“自然 ,”她说:“我要换衣服。”
我于是打开车门让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边,我驾着车,大家再没有一句话,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车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车似的,她说:
“晚上会。”
“好的。”我说:“晚上见。”
但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同我握手,眼睛望着我,又说:
“祝你胜利。”
“谢谢你。”
她关上车门,我开动了车,看见她还在同我挥手。 
同白苹在一起并不觉得热闹,但是一离开她我可感到说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开足了速率,赶去找本佐次郎。
本佐次郎本来是约我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同去面具舞会,但我没有想到他也约请了其他同去的人,当我一进门后,才发现有这许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见过的日商,女客则有五位,除一个仙宫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他们说,沙菲是专为我约的。在不认识的女子中间,有一个叫宫间美子的,说是二个月前从东京来的小姐,非常静娴幽秀,很少说话。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个日本女子同居,我们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经见过她三四次。她很有礼貌的招待我们,但特别对宫间美子有意外的恭敬,这引起我们对宫间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种特殊的尊重。
我不会日语,从我进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几位日本女客交谈,同宫间美子尤其少。
本佐次郎在中国多年,无论对中国话对中国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丰富华贵。入席后,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别为宴请宫间美子的。所以宫间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宫间美子的左手。
酒斟好后,本佐次郎就站起来举杯说:
“大家为宫间美子小姐饮一杯。”
我们都站起来举杯,但宫间美子则端坐在那里,意态恬然的举起了杯子。
大家干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对我说:
“你可以对宫间小姐说英文。”
自从太平洋战事爆发以后,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敌国的语言,但这时本佐忽然这样说,我想本佐对宫间美子是很熟捻的了。
我开始对宫间小姐有几句谈话,但宫间的英语并不好,始终 用一个字两个字来回答我的问句,所以我没有多谈。而事实上宫 间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说日语也少,声音很低,菜也吃得少,举动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贵家庭的小姐。我从本佐为我介绍后,一直坐得离她很远,没有正眼看她,现在坐在她的旁边,我开始闻到她淡雅的粉香,于是也比较仔细地去看她的侧面。
座中的女子,有三个都已换上晚礼服,沙菲还穿着嫩黄的旗袍,本佐太太仍旧穿着和服,宫间小姐也是和服。
对于和服的华丽我虽能识别,但关于和服的身份我可不很懂。宫间小姐个子不矮,坐在那里更不比我低多少,我从她衣领看上去,觉得正是图画中所见的日本美人,可是脸庞完全是属于孩子的活泼的典型,古典气氛并不浓厚。这样的脸庞应当有谈笑嫣然的风韵,可是她竟是始终沉静庄严,当她去夹在左面的菜时,我注意她的眼睛,睫毛很长,但眼睛永远像俯视似的下垂着,这印象,正如有许多照相师把人像的眼珠反光修去了的照相所给我的一样,是一种肃穆,也可以说是有点神秘。
我期待她笑,但是她连微笑都没有,不过在吃东西的时候,微微透露孩子面上常有的漪涟。我本来想她是二十三四岁,自从 我发现这漪涟以后,我真要当她还不满二十岁了。
饭后,几个女孩子都由本佐太太带到楼上去,我则到楼下的后间去换礼服,非常小心的把白苹给我的毒药放在背心袋内。换好出来,本佐他们正在分配行程。这在本佐似乎是早就想好的 ,规定本佐夫妇同宫间美子另外一个矮胖的日商叫做木谷的同行,我需要陪沙菲去换礼服,所以只带沙菲同去。其余的人坐另外一辆车子,似乎可以先走,因为那几位女客都已换好了礼服。 这个安排,自然没有人反对。但是楼上最先下来的则是沙菲,后根据沙菲告诉我,是因为本佐太太知道她要回去换衣服,所以叫她先下来回去。
她下来后,本佐就叫我先陪她回家换衣服,可以同他们同时到会场。
这样我就告辞出来,所以我始终不知道她们的两辆车子是同时走的还是先后走的。总之,当我到会场的时候,她们都已先到了。
仙宫的茶舞没有舞女,夜舞我后来很少去,但在没有发现白苹以前,我与史蒂芬也一度常去,沙菲就在那时候,也因为有日本舞客,所以被史蒂芬注意,我也在那时同她认识,可是自从发现白苹以后,我个人同她就没有来往过。最近同本佐他们厮混,我才同她有几次交往,知道她与本佐很熟的。
当我决定不带曼斐儿母女以后,我曾请本佐随便临时替我找一个伴侣,想不到他找的是沙菲。我喜欢同一个很熟的人,比 如是白苹或海伦同去赴会,也不怕很生的人,但半生不熟的人就觉得很为难,既不能随便,也不能太疏远,既不能当朋友,也不能当路人,偏偏现在就处于这样的苦境,当她是朋友,许多举动谈话都不可能;当她是陌生的舞女,则去参加这样的集会,似不能对她不说话,不装得愉快。
在汽车里,她坐在我的旁边就使我窘,听她的指使,驶到她寓所的弄外,她说:
“不用开进去了。”
我停下车。
“进去坐一会么?”
“不 ,”我说:“我就等在这里好了。”
沙菲并不多让,就下车了,她说:
“但是你可不要心焦。”
“要很多时间么?”我说。
“二十分钟。”
“希望你稍微快一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实在很想到她家里去等,但是她竟没有叫我,只是微笑点头很快地向弄里进去了。
我守着车子,守着表,一支烟一支烟的吸着等她,一分钟一分钟的等待。起初我尚亮着车顶的灯,后来看来往的人都向我注意,于是关了灯,开始注意外面,但一点不能集中。
一半自然还是因为工作在心,我等得非常不耐,有点焦躁。 要是熟友,我可以进去催,要是陌生舞女,我真可以不管她而走,而现在是不生不熟的,她可以说是本佐的热友,而我既不知她门牌,也不能不等,我真后悔刚才不跟她进去,我也几次三番想不管她,但总觉得这不但对不起她,也太使本佐难堪。于是我只好死等。可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她还不出来。我下去到弄内两三次,弄很暗,又曲折,又复杂,当然连她影子都找不到,只得再回到车里抽烟,一直到第三支烟的时候,我想一定已经过去半点钟的时间,才见沙菲穿着晚礼服,披着海虎绒大衣出来。
等我们到了梅武官邸,面具舞会早已开始,我们寄存了衣帽,被领到客厅里,客厅里坐着带面具的女人,她叫我们签名,发给我们面具,很有礼貌的请我们马上戴上去参加舞会。我们自然遵行着戴好面具到舞厅去。
这时候我的心急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时候很恨晚来,觉得假如我早来,一定可以有比较充分的准备。在我急于想认出 白苹梅瀛子米可之外,我有说不出的迫切想认出本佐夫妇与宫间美子,我相信她们一定比我们先到。
那时舞厅的灯光是紫罗兰色,很暗,沙菲在旁边座位上放下皮包,我就带着她舞在人丛中。我急于想发现白苹或梅瀛子,告诉她们我已经到会,但是人很多,挤来挤去的使我无法寻找。直到音乐停了,沙菲以及许多人都向四周就座,顶中的大灯一亮,我以为这总可以找到她们,但我只能四周望望,连过分走动都不可能,我心里焦急异常,不知如何是好。刹那间音乐又起,顶中的灯光又灭,我就同附近一位女孩子跳舞,但是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心里只是焦虑着如何去寻到她们。我偷望每一个女人的手,看是否有我期望的戒指,最后在我们的左面,隔着两对人,我看到一只闪光的戒指。我带着我的舞伴挤过去,这戒指似乎很像白苹的,但那位女孩子实在太矮,矮得使我可以确定决不是白苹,立刻我也发现这戒指也不象白苹的了。
没有多久,音乐停了,电灯亮了,我还是无法找到他们,这时候我的心中真是焦灼不安已极,但毫无办法,只能忍耐压抑矜持。在音乐再起的时候,我又请一位女客同舞。这一次我用力不作别种思索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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