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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8节

故乡面和花朵-第2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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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绝境和悬崖。村里的小流氓从此会怎样看我呢?本来让我去接煤车是众人中的一种超拔,怎么现在落得个落汤鸡的下场呢?本来我想把接车当作我人生跳跃和超拔的一个跳板,现在怎么一下跳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呢?亲爱的人儿,我告诉你,当时一个11岁的少年,想用自己的裤腰带上吊的心都有了。面条,我操你个亲娘! 
  ──当然这也是1969年春天的一时之见了。从长远考虑,度过艰难的一段岁月,接车事件本身,这是让我从众人中超拔出来了。虽然当我第一次做一件超越自己年龄和能力的事情时不是旗开得胜而是兜头夭折,但是作为一种新生,我还是从一帮小流氓中脱颖而出。在大家的心目中和当时的人文环境中,我还是一个有提前量的人。虽然一切都失败了,但我还是一个接过煤车的人;就好象虽然这个将军在打仗的过程中一塌糊涂和一败涂地,一仗下来就成了别人的俘虏,但他毕竟还是一个将军呀。就是到了战俘营里,侍遇还是不一样呀,还是不能和一帮土头土脑的士兵和小流氓关到一个牢房;士兵到头来成了被管制的对象而将军依然很风光啊。这才是问题的根本和它所蕴藏的长远历史意义呢。不过当我们身在其中的时候,不但我在气冲冲的情绪下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包括我的已经成年的乡亲们对它也没有足够的估计,更别说那些过去和我一块玩接煤车游戏现在开始对我幸灾乐祸的小流氓们了。在虚拟的游戏中当然永远不会错过接车,接车永远会在三十里坡相遇,永远不存在擦肩而过和历史遗恨,可你到现实生活中去看一看,那才是阴差阳错和举步维艰呢。只是当这一场风波过去很久之后,当事物走到了它的极限接着又调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当这个事件的反面意义已经矫枉过正地开始显示出它积极意义的一面时,小流氓们才突然感到有些措手不及,我才终于恍然大悟地从错误的泥潭中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这时我身上反倒放射出多重的光辉。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过去所有把我推向错误极致的人,所有把我推向悬崖和深渊的人,包括反戈一击连百分二十的责任都不愿承担对我背后下刀子的牛长顺表哥,其实都提前从反面帮了我的忙──为了这个,我还得感谢你们呢。这时我才认识到事物的发展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是直线前进和一竿子插到底,后来还有一个曲线变化呢。不要以为逻辑的毒蛇只向我一个人扑来,当它向我扑来之后,接着还会扭头扑向你们这些养蛇的人呢。过去我和你们一样幼稚,我能提前接车,却没有提前认识到可以把医治自己创伤的任务交给时间。当事情终于有一天开始向对我有利的方向转折的时候,我也感到有些吃惊和措手不及呢。这时人们已经把接车的后果渐渐给淡忘了,人们对接车事件一而再再而三地议论了几十年和几个月,事情已经像吐出的甘蔗一样没有任何汁液和价值了,我接车的历史价值就开始重新抬头和卷士重来了。这时人们在头脑中和印象里已经将白石头的接车和其它人一次次的接车混淆到了一起,这时他11岁就提前接车的事实,就开始放射出它独特的光辉。当我心理上还是一片冬天的时候,谁知道灰蒙蒙的田野上已经出现一片嫩黄的青绿了呢?谁知道青草就要发芽了呢?谁知道坚冰就要打破了呢?谁知道水里的春暖鸭子就先知了呢?谁知道花朵就要开放和燕子就要飞回来了呢?随着岁月的进一步流逝──我是多么感谢岁月的流逝呀,人们又将这概念演化得更加简单──说到底人们在头脑中一天天拋弃的不都是事实留下来的不都是概念吗?──那就是:每当我从村里穿过。人们不再对我接车的后果指指点点,不再说「这就是那个接车没接着的人」,而是开始说: 
  「别看这个孩子又黑又瘦,11岁就开始骑自行车接煤车了。」 
  「别看这孩子貌不惊人;已经单独骑车出过远门了。」  接着出于对一个事情叙述起来要讲究它的完整、转折和效果惊人和艺术考虑,他们又本能地开始对故事的发展、夸张和合理想象。一定要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要讲究结尾的惊人效果──也许他们是纯粹是为了完成自己的表达,讲究表达的完美,但是在客观上已经起到恢复我历史的真面目和奠定我在1969年的历史地位的作用。两个月后已经演变成: 
  「别看这孩子小,已经到过三十里坡了。」 
  「已经到过三矿了。」 
  「已经见过老马了。」 
  「已经可以一眼分辨出煤块的大小了。」 
  …… 
  于是我在的短短几个月里,由一只过去的灰溜溜的丑小鸭终于演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这才是几个月之前花爪妗妗和俺娘因为一包偶尔的老鼠疮药而做出的重大决策的意义呀。让我私下感到不好意思的是,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在前几个月没有勇气上吊对事实的后果不敢负责厚颜无耻活下来的结果,这倒让我幼稚的当时还没有磨出老茧的鲜红的心感到有些惭愧和黯然伤神──30年后看,当时我是一个多么可爱天真的少年呀,当你30年后怀揣着一颗伤痕累累的长满老茧的破碎的心的时候。接着历史的果实就挂满了枝头。人们开始将他们的艺术判断应用到生活之中。过去我是一个不令人放心的人,现在人们开始说: 
  「这个孩子稳重、老实、可靠,把事情交给他没错。」 
  「他办事让人放心。」 
  「你办事,我放心。」 
  「他跟一个大人没什么区别。」 
  …… 
  感谢生活,以至于等白石头长大以后,这种概念和评价还在持续延续着。这时白石头就又想起了30年前的提前接车。因为花爪妗妗的娘家爹腿根上的一洼老鼠疮,谁知道就提前成就了一个人呢。──这年麦收的时候,白石头就有了在村里大出风头的机会。30年后在村庄的历史上再一次演变成了民间传说。30年后白石头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你可以屎壳郎戴眼镜充大眼灯了──的时候,故乡还围着他说起了他童年的趣事呢。这时那些昔日超拔过他虽然在这之前也曾将屎盆子一股脑扣到他头上的成年人现在个个患了痴呆症的老者都记起了自己的超拔而忘记了之前的屎盆子,夸张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说: 
  「三岁知老,早就看出白石头是个能成气候的人。」 
  「当年11岁的时候,就和牛长顺到三十里坡接过煤车。」 
  「不是11岁,是10岁。」 
  「不是10岁,是8岁,8岁就到过三矿见过老马和他的饭盒了。」 
  虽然白石头到现在还没有见过老马,听村里人说老马现在也早已因为肝硬化不在人世了,但是成年的白石头,又突然像童年一样想念起远方的老马。他在世界上和谁肝胆相照呢?也就是一个从来没有谋过面的老马了。──当1969年夏天焦麦炸豆的时候,正是白石头超拔人生的概念在村里横行的时候,由于超拔概念的横行,于是历史再一次给他提供了超拔自我的机会。这时他就再一次地不是他而是别人了。一而再再而三地超升也就奠定了他30年后衣锦还乡的人生基础。当时人们正在村庄的四周──南地、北地、西地和东地收割麦子,一排一排随风起伏的麦子是多么地茂密啊──以至30年后,每当白石头听到「丰收的喜讯到处传」这句歌词时,就好象听到「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你」一样怦然心动。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第一次觉得,我们并没有跟毛主席生活在一个时代,虽然我们在时间上重叠过18年──等待着人去收割。而一排排拉开架式在收割麦子的成年人,「唰」,「唰」,「唰唰」──男人们腰里都扎着蓝布带子,女人们头上都扎着花头巾,这时白石头就想起了他姥娘年轻时候的样子──当然也是民间传说了,老年的他姥娘也自豪地承认着这一点: 
  「我年轻的时候,三里长的麦趟子,割到头都不直腰!」 
  遥想当年,我的姥娘和我的姥爷──姥爷也不是一个浑浑噩噩虚度光阴的人,当年他是我们故乡驾驭牲口的明星,再难缠调皮哪怕你难缠得像某些妇女和男人一样的骡儿马,到了他老人家的鞭下,也得老老实实地拉着套儿按既定路线往前走──如同20世纪90年代的欧洲球星;俱乐部的老板,在买我姥娘和我姥爷的时候,还得考虑一下他们的脾气和转会费呢──一个优秀的家族,往往是有遗传性的,白石头又找到了另一个历史支点。1969年麦收季节,一开始我还杂在一群小流氓中,出演的还是一个跑龙套的配角,在一排排割麦子、铲麦子、搂麦子、捆麦子的大人背后──在历史的演出都已经过了半场快到终场的时候,才轮得着我们这群小流氓们登场呢──杂在一群小流氓中无精打采地戴着一顶草帽提着一个篮子捡麦穗。我们赞赏着成年人在前边割麦子的脚步,我们欣赏着大姑娘小媳妇撅起的丰满的圆圆的屁股,我们看他们说割起一地麦子就割起一地麦子,说搂起一地的麦子就搂起一地的麦子,我们看一捆麦子打了个滚接着就立起了个子。但是这一切都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只是跟着别人屁股后头捡别人留下的历史的渣滓──童年的自卑,再一次出现在我们心头。但转机恰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们看到生产队长刘贺江聋舅舅在前边割着割着,突然直起了腰杆,打量着前方突然又皱起了眉头──历史花朵的开放和果实的采摘就在刘贺江聋舅舅的这一颦一笑之间──说: 
  「看来搂麦子的人手不够嘛!」 
  马上就有几个汉子和妇女接话: 
  「是不够哇队长!」 
  接着事情发展得就对我越来越有利了,刘贺江聋舅舅问:  「还有人手没有了呢?」 
  众汉子和妇女说:  「大家都在这里了,哪里还有人手?」 
  这时麻脸路之信表哥竟说──谢谢你路之信表哥,你也是我一生要等待的人呢──: 
  「捡麦子的孩子中不是有白石头吗?让他也来搂麦算了!」 
  刘贺江聋舅舅还有些怀疑:  「他还是一只小公鸡,他能行吗?」 
  但正在村庄和市面上流行的对我超拔的概念现在就帮了我的大忙,众人马上就想起了我辉煌的过去,于是马上有人提醒刘贺江:  「公鸡虽是公鸡,但他今年春上去三矿接过煤车呀!」 
  甚至还有人在反问:  「就是;刚才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又有人下了判定:  「煤车都能接,更别说搂麦子了!」 
  我的聋舅舅刘贺江对三矿和煤车也是有感情的,一想到这一点,他马上就笑了──感谢你,三矿──看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也就在谈笑之间;刘贺江聋舅舅接着就痛快地拍了板──甚至还对自己有些反问呢: 
  「就是,我怎么没想起这一点呢?既然他以前到过三矿,可见他就不是小公鸡了,既然这样,不要让他捡麦穗了,让他过来搂麦子!」 
  于是,接车事件几个月后,我在众多小流氓仇恨和嫉妒的眼光之中,再一次从他们中间超拔出来和离开了他们。虽然搂起麦子比弯腰捡麦穗要累得多,但我在搂麦子的时候,却努力地保持着昂首阔步。──一天麦子搂下来,也把我累坏喽。30年后白石头对乡亲们说。──但从此以后,搂麦子的优势,白石头保持了30年。30年中,白石头就有了超常规的发展。30年后,老成持重,沈默如金──小刘儿像当年的小流氓一样怀揣着嫉妒对他的评价是: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世上的事情都让他做绝了──这历史的恶之源和恶之花是谁培养的呢?就是那个老鼠疮、花爪舅母和他普普通通的娘了。就是那个1969年的柏油路和自行车了,就是那个煤车和麦子了,就是那个三矿和老马了,就是那个饭盒和面条了,就是那两碗添了六次汤的杂碎和干粮了,就是那个饭铺老板拒绝添汤时说出的真理: 
  「这汤还是别添了。你不活,我还活呢。」 
附录: 
  1969年下半年,我姥娘卖了70斤黄豆,花45块钱给我买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呈绿色──从当时颜色的特殊看,可能是邮局淘汰下来的。正因为它具有特殊的标志,就让我觉得它不是一辆普通的自行车。当我骑着它在新修的柏油路上飞行的时候,就感到特别的自尊──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关系,你能够买到邮局淘汰下来的东西吗?但它确确实实就是俺爹拿着俺姥娘卖豆的48块钱,在集上卖旧货的市场──记得那是一个大坑──讨价还价用45块钱给买下的。据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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