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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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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紧靠门口的窗户旁,像仙鹤一样,翘着瘸腿站在亲家身旁。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敞怀穿着皮袄,坐在窗台上,棕色的大胡子里透出笑容。淡白的短睫毛上挂了一层霜,大片的褐色雀斑由于严寒充血,变成了灰色。他们前面,挤了一群年轻的哥萨克,在互相挤眼调笑;在屋子中间踮着脚尖晃来晃去的,是绰号叫“牛皮大王”的阿夫杰伊奇;他和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是同庆人——可是他总不见老,而且脸上永远罩着一层安敦偌夫卡苹果似的红晕;他把那阿塔曼斯基因钉着银十字的蓝顶皮帽扣在扁平的秃后脑勺上。
  阿夫杰伊奇曾经在禁卫军阿塔曼斯基团里当过兵。去服役的时候姓西尼林,回来后就变成“牛皮大王”了。
  他是本村头一个被分配到阿塔曼斯基团去服役的人,那里的兵营生活把这个哥萨克变成了个怪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也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从小他就有点儿傻头傻脑,而退役回来以后,简直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从返来的第一天,就信口开河地大讲起他在皇宫中服役时的稀奇古怪的故事和在彼得堡的奇遇。起初,听得出神的人们信以为真,大张着嘴,全都诚心诚意地听他讲,可是后来发现,阿夫杰伊奇撒的弥天大谎是本村有史以来闻所未闻的;于是大家就公开地嘲笑他,但是他胡编的那些怪诞不经的奇遇被揭穿了以后,他的脸却连红也不红(也许红了,不过因为他总是红光满面,所以看不出来),仍旧继续撒谎。老年简直就成了个无赖。当被人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就会火冒三丈,跟人打架,如果大家默不作声,只是嘲笑他——他就会讲得津津有味,丝毫也不理会人家的嘲笑。
  但是当家过日子,他却是个能于而又勤奋的哥萨克,什么事都于得头头是道,虽然也不免搞点儿歪门邪道儿,可是只要他一聊起在阿塔曼斯基因服役的事……谁也只能把两手一摊,笑得肚子疼,腰也直不起来。
  阿夫杰伊奇站在屋子中间,脚上穿着破毡靴于,在来回晃着;他打量着拥挤在一堆的哥萨克们,很有分量地低声说道:“如今的哥萨克全是废物。尽是些身材矮小、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家伙。随便哪一个,你只要捋一下鼻涕,就能把他打成两截。是的,”他蔑视地笑着,用毡靴子擦着地板上的一口痰,“我曾经在维申斯克镇上看见过一堆死人骨头,那是哥萨克的——是这样的……”
  “这些骨头是从什么地方掘出来的,阿夫杰伊奇?”脸刮得光光的阿尼库什卡用胳膊肘子碰碰旁边的人,问道。
  “老兄,咱们一起服过役,看在即将到来的节日面上,别胡扯了吧。”
  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皱起钩鼻子,拉了拉耳朵上的耳环。
  他最讨厌胡说八道的人。
  “老弟,我出娘胎以来就从不胡扯。”阿夫杰伊奇郑重地说道,他惊异地回头看了看像发疟疾一样哆嗦着的阿尼库什卡。“是给我的小舅子盖房子的时候,看见死人骨头的。我们一开始打地基,就挖开了一座坟。这就是说,古时候,在顿河边教堂附近,有一座公墓。”
  “死人骨头有什么希罕的,啊?”潘苦菜·普罗珂菲耶维奇正准备走开,不高兴地问道。
  “胳膊呀——这么粗,”阿夫杰伊奇把两条长胳膊一摊,“脑袋呀——真的,我不说谎——跟军用锅一样大。”
  “阿夫杰伊奇,顶好还是给青年人讲讲你在圣彼得堡智擒大盗的事儿吧,”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从坐着的窗台上下来,掩着皮袄大襟,提议道。
  “有什么可讲的啊,”阿夫杰伊奇倒谦虚起来了。
  “讲讲吧!”
  “我们求求您老啦!”
  “赏个脸吧,阿夫杰伊奇!”
  “你知道吧,事情是这样的,”阿夫杰伊奇咳嗽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荷包。他向弯着的手巴掌上倒了一撮叶于烟,然后又把两个从荷包里滚出来的铜币装回去,用幸福的眼神环顾了一下听众。“一个在押的强盗从监狱里逃走了。这儿找那儿找都找遍啦——连影儿也没有。整个衙门都闹得天翻地覆。算是跑定了——完蛋啦!夜里,侍卫的军官喊我去,我就去啦……是的……他说:‘你到皇上的寝宫里去吧……皇帝陛下亲自召你进宫去。’我当然有点心慌,走了进去,立正站住,圣上,我们的仁主,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伊万·阿夫杰伊奇,是这么回事,帝国天字第一号的大强盗逃走啦。他就是钻到地里去,你也得找到他,否则你就别来见我对我说:’是,陛下。‘是啊……我的乡亲们,这差事可真叫我伤透了脑筋……我从御马厩里挑了三匹千里马,就上路啦。”阿夫杰伊奇点上烟,环顾了一下听众的低垂下去的脑袋,飘渺的烟雾笼罩着他的脸,他兴奋地又继续讲下去:“于是我就追啊,追啊!白天追,晚上追。追到第三天,都快到莫斯科了,终于追上啦。我把这个宝贝装进了马车,又从原路赶回。半夜,赶到宫中,我就这样全身污泥,直奔皇上那里。可是那些形形色色的公爵呀、伯爵呀不放我进去,可是我一定要进去。是的……我敲敲宫门。’陛下,请恩准小的晋见。‘——’谁呀?‘里面有人问。我说:’是伊万·阿夫杰伊奇·西尼林。‘里面慌乱起来,我听见皇上在喊:’玛丽亚·费多罗夫娜,玛丽亚·费多罗夫娜!快起来,烧上火壶,伊万·阿夫杰伊奇回来啦!”
  后排爆发出像打雷似的哄堂大笑。文书正在念一张“寻找走失牲口和离群牲口”的通告,念到“左脚踝骨上裹着破袜子”时,念不下去了。村长像鹅一样伸长脖子,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阿夫杰伊奇揪了揪皮帽子,皱起眉头,不知所措,打量打量这个,又看看那个。
  “等一等!”
  “哦,哈,哈,哈……”
  “唉呀,笑死人啦!
  “嘿,嘿,嘿,嘿,嘿!
  “阿夫杰伊奇,你这只秃狗,嗅哈,哈!
  “快烧上火壶,阿夫杰伊奇来啦!真有你的!”
  人们开始散去,冻透了的木台阶不停地拉着长声哼哼叫着。司捷潘·阿司塔霍夫和高个长退的哥萨克——荷兰式风磨的掌柜的在村公所外边踏烂了的雪地k 较量起来,他们在用摔跤来暖和一下身子。
  “从磨坊掌柜的脑袋上蹿过去,”围观的哥萨克们七嘴八舌地在出主意。“把肚子里的鼓子都给他抖出来,司乔普卡!”
  “你光靠使劲蛮干不行啊!这小子太机灵!”卡舒林老头子激动得像麻雀似的跳着,因为看得出神,所以完全没有理会那颗难为情地挂在灰鼻子尖上亮晶晶的鼻涕珠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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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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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会场上回来,径直走到他和老太婆住的那间耳房里去。这几天伊莉妮奇娜正在闹病。水肿的脸上露出了疲倦和疼痛的神色。她躺在鼓胀的、厚厚的鸭绒褥子上,脊背紧靠在坚起的枕头上。
  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就扭过头来,脸上带着大半辈子的风霜染上的严肃表情,看了丈夫一眼,目光停在普罗珂菲耶维奇的遮着嘴的、由于哈气弄得湿漉漉的、卷曲的连鬓胡子上,停在和连鬓胡子连成一片、粘在一起、湿漉漉的短上,她的鼻翅儿动了动,老头子带进来的寒气和一股羊皮的腥酸味。“今天他没有喝酒,”她心里想,于是高兴地把后跟还没有钩完、插着钩针的毛袜子放在肚子上。
  “砍树条子的事怎么样啦?”
  “决定星期四去砍。”普罗珂菲耶维奇摸了摸胡子。“星期四早晨去,”他重说了一遍,坐在靠床的箱子上。“喂,怎么样?还是不见好?”
  伊莉妮奇娜的脸上返上了一片孤寂的阴影。
  “还是那样……骨头节里痛得钻心,浑身麻木。”
  “早就告诉过你,混蛋娘儿们,秋天别下水。既然知道自个儿的毛病,就别去逞强啦!”普罗珂菲耶维奇发起火来,用拐杖在地上画着大圈,说道。“难道家里的娘儿们还少吗?你那些麻真他妈的该死:你非要去浸麻,如今可好回回·回·回我的天,如今……唉!”
  “麻也不能让它烂掉嘛。家里那工夫一个婆娘也没有:葛利沙跟他媳妇耕地去啦,彼得罗和达丽亚也赶车到什么地方去啦。”
  老头子往捧在一起的两只手巴掌上哈着气,身子俯到床上,问道:“娜塔什卡怎么样?”
  伊莉妮奇娜的精神头儿来了,露出明显的不安神色说道:“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两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里,看见不知道是谁把仓库的门打开啦。我就想去把门关上。一进去,看见她正站在粮食囤子旁边呢。我问她:‘你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她却回答说:‘有点儿头痛,妈妈。’我怎么也问不出实话来。”
  “也许,生病啦!”
  “不是,我问过啦……不是有人说了她的坏话,就是跟葛利什卡闹别扭……”
  “他又到那个……是不是偶尔又上她那儿去啦?”
  “你怎么啦,老头子!你怎么啦?”伊莉妮奇娜吃惊地拍了拍手说。“难道司捷潘是胡涂虫吗?我没有看见,没有。”
  老头于又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葛利高里正在自己屋里用挫刀挫一套渔具上的钩子。娜塔莉亚用熬好的猪油涂在钩子上,整整齐齐地一个一个地用破布包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踞地走过去,用探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莉亚。她那焦黄的脸上,就像秋天的树叶子一样,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在这一个月里,她明显地消瘦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可怜的表情。老头子在门口站住了。“唉,看他把媳妇折磨成什么样子啦!”他心里想,又朝娜塔莉亚那俯在板凳上的、梳得光光的脑袋看了一眼。
  葛利高里坐在窗边,推拉着挫刀,乱蓬蓬的头发像鬃毛似的在额上跳动。
  “你他妈的别挫啦!……”老头子突然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他握紧拐杖,撑住胳膊,喊道。
  葛利高里吓得一哆嗦,迷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来,朝父亲看去。
  “我想把两头都挫尖,爸爸。”
  “我叫你放下!准备砍树条子去。”
  “我就来。”
  “爬犁上的栓钉一个还没有,他倒挫起什么钩子来啦,”老头子的怒气已经消了一些,自言自语道,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显然想说些什么),就走开了。余怒发泄到彼得罗身上。
  葛利高里往身上穿着短皮袄,听见父亲在院于里叫嚷:“牲口到现在还没有饮,你是于什么吃的,你是什么东西?……这是谁动篱笆旁边的那垛于草啦?我对你说过没有,说过别动边上的那垛草没有?……该死的东西,把上好的于草都糟踏啦,到春天耕地的时候,拿什么喂牛呀?……”
  星期四,天亮以前两个钟头,伊莉妮奇娜就把达丽亚叫醒了。
  “起来,该生火啦!”
  达丽亚穿着一件衬衣,跑到炉边,在小洞里摸到火柴,点上了灯。
  “你快点做早饭,”头发散乱的彼得罗一面催促着妻子,一面点着烟,不断地咳嗽着。
  “他们舍不得叫醒娜塔什卡,没良心的还在睡哩。怎么,我就该撕开当两个人用啦?”昏昏欲睡、怒气冲冲的达丽亚嘟哝道。
  “你去叫醒她嘛,”彼得罗劝道。
  娜塔莉亚已经自己起来了,披上上衣,到干粪堆那里去拿干牛粪。
  “带些弓伙柴来!”大媳妇吩咐说。
  “叫杜妮亚什卡去挑水,听见吗,达什卡?”伊莉妮奇娜艰难地在厨房里挪动着脚步,哑着嗓子说。
  厨房里散发着新鲜蛇麻草、皮缰绳和人体的温暖气味。达丽亚拖着毡靴于啪哒啪哒地来回跑动,弄得铁锅叮当乱响;两只小奶头在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的粉红色衬衣里直颤动。她的婚后生活并没有使她憔悴,也没有使她消瘦:她的身材修长,苗条,灵活,像红柳枝一样,简直像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走起路来袅袅娜娜,摇晃着肩膀;对丈夫的呵叱总是报之以嘲笑;两片恶狠的薄嘴唇里,闪烁着结实、整齐、细密的牙齿。
  “昨天晚上就该把干牛粪拿进来。在炉子里放上一夜就烤于啦,”伊莉妮奇娜不满意地唠叨着说。
  “忘记啦,妈妈。都是我们不好,”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早饭做好,天也已经亮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忙吃早饭,稀粥直烫他的嘴。愁眉苦脸的葛利高里慢腾腾地嚼着,颧骨上隆起的肌肉也跟着在滚动。彼得罗自寻开心,背着父亲,在逗弄因为牙痛把脸颊包起来的杜妮亚什卡。
  全村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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