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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9节

035、[历史小说] 官居一品 作者:三戒大师 (起点vip2012-6-30完结)-第9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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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都说清流难做,我说错,清流好做,循吏才难做!”何心隐已经完全进入状态了,拍着桌案道:“清流只要个好名声,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什么都不做,自然无过!我观当今所谓清流,不过是些尸位素餐、沽名钓誉之徒而已。”他顿一下道:“循吏难做,因为循吏要做事,做多错多得罪人多,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举步维艰,内外交困。故而许多当初发誓要‘治国平天下’的年轻人,在做了一段时间循吏后,尝尽人间冷暖,便转作清闲之流去了。这还是好的,还有好些不自爱的,与奸胥猾吏同流合污,把手中权力兑成金钱美女享受去了。”说到这,何心隐喟叹一声道:“故而循吏少啊,还大多明珠蒙尘,更让那些立志做循吏的年轻人灰心。要是再不大用这些人,怕再过几十年,就要彻底绝迹了……”

  “说得对,切中时弊!”沈默终于也激动了,紧紧握着何心隐的手臂,肃然动容道:“真是当局者旁观者清!可笑我一直喟叹无人可用,原来是有眼无珠,不能识人呐!”说着兴奋的搓搓手道:“我要把你今夜的话记下来,给皇帝上条陈、给高阁老写信,一定不辜负你的高见。”

  “我还有第三条呢。”何心隐开怀笑道:“听我说完再记也不迟。”他也觉着真是痛快,方才的不快早就抛去沈京将战斗的地方,只剩下满身的希夷和振奋了。

  “请讲请讲。”沈默给他倒酒道。

  “这第三件无比困难,比前两件加起来都难,可朝廷要是不做,把前两件做好也是白搭。”何心隐沉声道:“还是逃不过亡国的危险。”

  “是吗?”沈默搁下空了的酒坛,等他的下文。

  “那就是,打击豪强,抑制巨室。”何心隐一字一顿道。

  此言一出,方才还很激动的气氛,一下又凝滞下来。何心隐紧紧盯着沈默,用一种奇怪的语气道:“怎么,连私下谈谈都不敢吗?”

  “和你有什么不敢说?可说有什么用?关键还是做啊!”沈默叹口气道:“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你看历朝历代,哪个跟巨室作对的宰相,有过好下场?”

  “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亡国吧!”何心隐勃然变色道:“你是状元之才,一部二十一史,想必烂熟于胸。难道不知道,历朝历代酿成社稷祸变者,全都是巨室所为!当年我为了找出天下之病,历时十二年,走遍全国两京一十三省,所见所闻,只能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触目惊心’!一面是百姓下无立锥之地、身无蔽体之衣,奄奄一息、嗷嗷待哺!一面是那些皇室宗亲、官宦人家挥霍无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就是我当今大明的真实写照……”说到这时,何心隐已是目眦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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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在脚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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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为巨室?宗室勋贵、显宦世家、中贵大珰也。这些人,全都寄生在大明朝身上!就拿其中为祸最甚的的宗室来说,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又有绫罗绸缎、难计其数。其余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你有没有算过,一个亲王便靡费若斯,大明十几万的皇室宗亲,又要耗费多少国帑呢?还有那些公、侯、伯,宫中宦官、各级官吏,也都一样有朝廷朝廷奉养,每年所需又是多少?你肯定比我清楚!”何心隐双目喷火道:“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权柄,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七成且不纳税!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四成,却要纳天下之税!丰收之年尚且难以为继,一旦遇上灾荒,他们不得被苛捐杂税逼反了才怪!到时候一人揭竿,万众景从!到时候你可别怪老百姓造反,官府不抑巨室,那就让老百姓要了他们的命吧!”
  
  说完这一切,何心隐定定逼视着沈默道:“沈阁老、沈绍兴,请问不去解决这个问题,你在别处折腾的再红火,又有什么意义?!”
  
  沈默被他说的一阵阵面红耳赤,这个问题,他前些日子刚与沈京讨论过,他那兴工利商、殖民海外的路子,不过是因为不敢正面与豪巨室为敌,而想出来的迂回路线。但他是知道的,自己所作的只是延缓矛盾,这些问题不正面解决,将来肯定要出大乱子的。
  
  可要他面对全天下的既得利益者,光想想,沈默就能出一身白毛汗。就算人固有一死,也不能纯粹找死吧?
  
  所以他宁肯自欺欺人的,把这个伟大而艰巨的任务交给后来者,也不打算趟这个十死无生的地雷阵。
  
  然而此刻,身为大学士,被人拿这个问题逼问,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就会觉着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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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回答我,中堂大人!”见沈默迟迟不肯开口,何心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换了个称呼,近似咬牙切齿道。
  
  “我回答你就是,”沈默轻叹一声,坦诚的望着何心隐道:“天下事,有些做得,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隐对这个答案绝不满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着何心隐道:“你武功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可以开碑碎石。但我问你,你能不用任何外力,把自己掐死吗?”
  
  何心隐心说什么话呀,我就是手上再有劲儿,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来啊。
  
  “你不回答,就说明你知道不能,”沈默表情悲哀的看着他道:“同样道理,我的权力来自于这个体制,如果我损害了体制内、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个体制就会抛弃我,我将丧失手中的权力,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层地狱!”
  
  对沈默的态度,何心隐简直无言以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咬牙道:“有些事,应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说得好,但是应当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得先把这些事情做好。”
  
  “比如说?”何心隐逼视着他道。
  
  “比如说‘驱逐鞑虏’。”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轻’!”何心隐不屑道:“只是你连国内的钉子都不敢碰,还有信心打鞑子人?”
  
  “你都说了,这是‘避重就轻’。”沈默鼻尖道:“虽然也很困难,但还有希望,所以我会全力以赴去做。”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况且何心隐本就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只是为了一舒胸中机杼,才忍气吞声跟沈默耐心,现在一听他的口气,是不想再谈下去了,便长身而起,叹息一声道:“江南,我怀着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当头一盆冷水。罢了罢了,原来官当大了,也就不是当初那个‘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了,算我这次白来了……”说罢,他便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
  
  “柱乾兄,且慢!”沈默也站起来道。
  
  “有何见教?”何心隐没回头,但毕竟是站住了。
  
  “今日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沈默轻声道:“听说你现在到处讲学,宣传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劝你还是打住吧,这是个犯忌讳的东西,在僻远的永丰山区搞搞也无妨,可要是在别处闹大了,是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受教!”何心隐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叫自己回来共商国是。谁知他竟否定起,自己的最得意之作,不由怒火中烧道:“不会打着你沈阁老的旗号招摇,你放心好了!”说完勉强一拱手道:“告辞……”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
  
  沈默连忙送了出来,一看何心隐径直往甲板尽头去了,赶紧出声提醒道:“楼梯在这边!”
  
  “楼梯太慢,你这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隐说着竟纵身一跃,从船上跳下,扑通一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前辈’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几个水手便开始脱棉衣,准备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边,双手撑着栏杆往江面看,他虽然不信何大侠能淹死在大运河里,但没看到人影,总是会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当水手们扑通扑通往江里跳时,十几丈远的水面上,终于露出个人头来,只见那人一边仰泳,一边引颈高歌,歌词十分的悲壮凄凉: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如杜鹃泣血般的歌声,肝肠寸断的狂笑,所有人都不禁猜测,究竟是何等伤心之事,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何心隐和他的歌声,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猛地一拳击在栏杆上,当时就血流不止。
  
  侍卫赶紧打开医疗包,上来两个人,给他包扎伤口。
  
  沈默任由他们摆弄,目光却依然盯着何心隐消失之处,两个侍卫隐隐听到,他在反复低声念叨一句:‘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俩卫面面相觑,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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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船继续北上,虽然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不出丝毫的异常,但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显然那个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极影响,将会持续一段时间。
  
  一路无话,三月中旬,终于抵达了通州官船码头。沈默让大队卫先在船上等候,自己则在一个小队的护卫下先行下船,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顶普通蓝呢轿子。
  
  侍卫便引着那轿子,往位于城中的通州驿去了。
  
  时间是清晨,街上行人还少,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通州驿站。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起点、南终点,往来官吏如过江之鲫,所以这通州驿站也建得十分宽敞。进了院子,有驿丞迎上来道:“这么早,是住宿还是找人?”毕竟是天子脚下,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对沈默的侍卫,也没什么感觉。
  
  “找人。”卫头领道:“请问徐阁老在哪里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阁老?”驿丞打量着他道:“劝你们还是回吧,徐阁老不见客的,昨天仓场郎来拜见,都被挡回去了。”
  
  “见不见是徐阁老的事儿卫冷冷道:“你只管带路就是了。”
  
  “得,算我多嘴……”驿丞一听这口气蛮大的,也不知是真大牌还是没个数,但他不会去触霉头,便道:“跟我来吧。”
  
  轿子便要往里抬,里面的沈默出声道:“落轿。”说着便掀开轿帘。
  
  轿夫们赶紧稳稳落下轿子,压住轿杆,让沈默从中走下来。
  
  看到下来的这位穿着便服的,最多不过三十岁,那驿丞彻底不看好了,心说,除非你是徐阁老的儿子,否则甭想进那个门。待他看到沈默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白瓷坛子提在手中时,又不禁猜测起来,里面难道是狗头金?这种贿赂手段太低级了吧。
  
  甭管心里怎么想,驿丞还是把沈默领到了后院位置最好的一个跨院外。一指那有人把守的月亮道:“就是那儿,小的先告辞了。”他不想陪着挨拒,便先往外走,但没少了偷偷回头,想看沈默的倒霉样。
  
  结果让他大跌眼镜,只见那些眼高于顶的锦衣卫,一看到这年轻人,竟二话不说让开去路……驿丞差点没一头撞在墙上,实在猜不透,这位到底啥身份?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头,那青年人竟不进去,而是执意让锦衣卫进去通禀,待其回来相请时,才提着那个小罐子进去了院子……驿丞最后也不知道,那罐里到底装的啥。
  
  不过看着架势,就是装的是炸药,也没人敢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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