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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精灵(短篇小说集)-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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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笑。
“你呢,”她忽然想起来,”你的女朋友真嫌你穷?”
“不,是我自己没出息,却怪她虚荣。”
“做你女朋友不错哇。”
“是吗?但女人是奇怪的动物,你向她交心,她还要向你索取灵魂。”
“胡说!”
我哈哈大笑。
刘太太说:”我很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是吗,”我说溜了嘴:“我们可以常常出来。”
“我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你?”她问我。

“你找我干什么?”我解嘲的问。
“高兴一下呀。”
“凡事要适可而止。”
“刚才是你自己说的!我们可以常常出来。”
我微笑,木来可以把她也算为主顾,但不知恁地,有不忍之心。
她更大胆的问:”你是不是常常没有空?”
我点起一枝烟,看著她笑。
她进一步表示,”我也可以送你礼物。”
“啊!说起礼物,忘了看杨小姐这么客气送我什么。”我顾左右而言他。
我拆开来,是一只皮夹子,她好记性,记得我说过,上回给扒手顺手牵羊,到如今没有空再买。
“回答我。”她拉住我的手,急急的说。
“幔慢来!今天我们还有许多时间。”我开动车子。
我怎么会仁慈起来?一向我不是这样的人。
“你打算送我回去?”她急急问。
你看,寂寞是多庆惊人的洪荒猛兽,为了逃避它的残杀,这位太太倩愿与我这种男人在一起。
但我喜欢她们,因为她们是我米饭班主,而且因为她们始终是有办法的女人:拿身边那个男人的钱来买另外一个男人的时间,多帅。
有些女人什麽都不懂,只会眼睁睁的希望天上掉下鸿鹄来……哪儿还有这样的事。快乐是怏乐,开心是开心,是不是买来的,又有什麽关系。
吃得开想得穿的男人女人,才不会这麽计较,他们唯一计较的是:不愿意再闷闷不乐。
半途中刘太太说:”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幼时肴完阿飞正传,发誓开车要开得好。”
她似乎又松弛下来。
她脱掉外套,”我总是穿得太肿。”
她总是看自己不顺眼。
哪有这样的事。每个人的型与风格都不同,穿得多有穿得多的好看,她需要的不是仪态学,而是自信。
我希望我可以治疗她。
我见过一些只穿白衬衫与牛仔裤的女子,五官平平无奇,但她们浑身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亦能算是美女。
再名贵的衣服亦穿不出青春美貌来。
“多久没看电影了?”我问。
“好久好久,噢,你指哪种电影?”我看她一眼,”戏院公开上映的那种电影。”
“我怕一个人去坐在黑暗中,什么好片子都没味道。”
“那麽你的确已经万念俱灰。有没有想过救自己?”
“有。”她冲口而出。
“说来听听。”
“我想恋爱。”
我吹一下口哨,”多麽大的奢望!这位刘太太出奇好白相。”
“怎麽,不应该?”
“你可以试著追求。”
“我不敢。”
“即使你有胆子,碰得焦头烂额!也未必能达到目的。”
“没有人愿意爱我?”
“不不不,我怀疑世上没有爱情这回事。”
“可是有那麽多男女沐浴爱河中!还有,我年轻的时候,同我丈夫,亦有过类此经验。”
这个不可救药的怨妇。
我说:”这样吧,到我家来坐坐。”
她大眼睛如小鹿般惊惶。
“别矛盾,我是个斯文人。”
她点点头。
“到我家.除了罐头可乐,什么也别喝,当心我在饮料中下药。”我吓她。
她虽不相信,但面孔已经涨红。
那处当然不是我的家,是我已经卖出的一层小公寓!只是尚没交出锁匙。


这一次对她来说,可谓是一良家妇女探险记。”
到了我的地方坐下,她的胆色恢复,已经憋了这么久,春样子也是豁出去了,情愿做砧板上的肉,也不做闷臭的人。
但我实在不会对她怎麽样。做我这种职业的人,连带也患职业病,美女当前,也断然不会毛手毛脚,我只把刘太太当一个远房表姐。
我说:”我有极好的录映带。”
她弹起来。
我啼笑皆非,”是银河铁道九九九,”索性开她一个玩笑。
[我可不是色清狂,别把我看得那麽猥琐。”
我那只特大电视萤幕开始播映动画长片。
“注意!这不是小孩子才可以看的卡通。”
我自己动手做克戟吃,香喷喷,做得极有水准。
肚子饿得不得了,许是适才吸了新鲜空气。
跟著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客人来预约时间,假期过後,我又要恢复迎送生涯。
我在吃东西的时候刘太大进来。
“请,刘太太。J
“叫我米兰达好了。”
我把新鲜热呼的热心推过去,再给她一杯热牛肉茶。。
她一尝,”噢,好味道,”抬起头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服侍女人的人。”
她笑:“可是我以为你们只要——”
“不不,不止那么简单,你认为克戟好吃?你应试试我做的方天画戟。”
她先是一呆,然後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牛肉莱使她双额有血色,我与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完场时她鼓掌。
她只需一个伴。
甚至是女伴都可以。
可以想像她的生活如单独幽闭,整天在名店、理发店与家中转来转去。

她搓不搓麻将?如果玩牌的话,时间应当容易消磨一点。一坐好几个小时,说说笑笑。
落伍了,良久没有同社会接触,她整个人落伍了。
她为什麽不学一门手艺?真奇怪,明明闷得慌,却一日又一日的蹉跎下去。许多上班的女孩子,不但年年升职,下班了还赶去念硕士,周末学陶瓷,周三学插花及烹饪。
所以说,这个米兰达并不值得同倩。
怏乐要自己寻找,断不会天上掉下来。若自视为女皇,非得有一班小丑围著词笑作乐才能高兴,那实在是难一点,除非愿意花许多的钱。
米兰进转过头来,”你觉得我很无聊吧?”
我点点头,何必讨好她,萍水相逢,以後再也没有机会相逢。
“我公公婆婆不让我出去学东西,也不赞成我有朋友。”
“你可以争取。”
“我与他们一起住,一行一动,他们都很清楚。”
[那岂不是成了囚犯?J
“差不多,”她苦笑,”本来还可以出去玩玩牌,可是有一次我输了很多,给教训一顿,连这个嗜好也放弃。每天一早五点钟起床,服侍老爷去看晨操——”
“什么,司机呢?”
“司机才没有那麽早上班呢,要到八点半。”
“我的天!少奶奶生活也不好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天寒地冻的时刻,眼皮也睁不开来,他是老人家,从晚上十时睡到清晨四时已经足够,我呢,刚才才瞌上眼,不过十多年来也习惯了。”
“那岂不是如婢妾般?”
“根本是,最要紧能生孩子。”
“就是你这一家如此吧。”
“也不是,但凡丈夫不是失匙夹万,还好些,熬到那个时候,原配的都已经五十出头,有本钱,做二房比较享受。”她也有幽默感。
“太悲观了。”我笑。
“这份工并不好做,但我除了这份工,也不会做别的,打字速记我都不会,仅有的一点英文,早丢在脑後,只能应酬几句,每逢有大场合,打扮整齐了,便像泥雕木刻的娃娃般去摆著。”
“没有这麽痛苦,”我笑说:”也有舒服的时候:庞大的服装费,每年到欧美旅行三五次,住得好吃得好,没有啥责任,首饰珠宝无数…许多女人梦寐以求,夏天游艇,冬天纲球,还得恁地?”
她不出声。
“做人要知足,别自寻烦恼,你买件凯斯咪大衣,许多女孩子要做足一年,起早落夜,风吹雨打。”
“但她们的生活实足。”
“你怎麽知道?,”我讥笑她,“你穷过?你看社会小说看太多了,穷人虽然穷,但快乐不可用金钱买,故此穷人生活充实。”
她面孔红起来。
“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回事,你与社会实在脱节。”
“你呢?你也生活舒适。”
我说:“我是另外一个故事。”
“你有没有真感情?”
“我的感情并不比一般男人更假。”我说:”这种事怎麽能追究?”
“教我。”
“回去同你丈夫说.你的生活还长,不打算糟塌掉,希望他同情你,给你自由,但你也得有具体计划才行,别一天到晚嚷著希望恋爱,吓死人家。学画学语言都是不一定要出去,叫老师到家也一样,派司机去接他们,供应午膳,办法多得很,怕只怕你懒。”


“不,”她激动起来,”我不懒。”
“但愿一年後见到你,你焕然一新。”
“你太好了,从来没有朋友对我说过这种话!如果可能的话,我可否时常见你?”
“没有必要,要是你真想发奋图强,不必我多费唇舌。六年前我劝一个女子学英文,说破嘴皮,她也没听,六年後仍然自不识丁,连表格都不会填,什麽本事都没有,专业守株待兔。你也一样,如果你是聪明人,这一席话足够,如果你愿意蹉跎下去,也无可厚非,社会没有谁不行呢?”


她真正的沉默下来。
在那一刹那,面部表倩成熟许多。
我没有为她服务,因为她不需要我的伺候。
我说:”天快黑了,你该回去,我送你走。”
我到洗手间去。
出来的时候,她人已经不在。
这次轮到我意外,她溜走了。如此悄悄地,却又是为什么不怕我知道她住在什度地方,引起麻烦?害怕再逗留下去,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女人善变,刚才还说要与我时常见面。
我耸耸肩,穿上外衣,肴见桌子上有一张支票,我拾起一看,票额并不大,家人问起,她可以说是买了只考究的手袋。
我考虑三秒钟;把它折好,放进口袋。
我离开小公寓,开车回我真正的家。
途中心情渐渐沉重。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我呢,我以後的日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是这么过?直至女人不再正眼肴我?
赚也赚得差不多,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转行自古是艰难的,但只怕有心人。
我把车俘停在海旁,看著灰色的浪,天下起微雨来,我呆站了许久许久,终於把米兰达刘的那张现金支票取出,撕成一片片,扔入海中。
太戏剧化了,我知道,但是一般人在下定决心之後,总有类似的表现。我掉头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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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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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妻

春生今天的确早回来,但回到家中才喝一碗汤便说累,随即倒在床上,没说上三句话就渴睡,然後支持不住,咚一声坠入梦乡。


我只好一个人在书房看电视至十二点。
楼上不停的有人走来走去,脚步声阁阁阁,楼上那位女士真奇怪,彷佛上了发条似的,每夜十点半左右回来,开始到处走动,直到十二点半,可是一清早七点缺十五分,她又起床,穿上高跟鞋,来来回回的走动,甚至敲响水管,她到底干哪一行,什麽年纪,我不得而知,但叫我像她制造那么多的声响,的确是件苦差。


她为什麽不在卧室铺上地毯?
我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否则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做文章。
我嫁了一个商人,像古诗《琵琶行》中形容,商人重利,老与妻了离别,一年倒有六个月在外国,老是出门.即使回来,应酬多,工作劳累,早睡晏起,见面的时间也不多。我几乎没成为怨妇。
与春生吵过几次,他老怪叫:“我在外头又没女人,你总不能不让我做生意赚钱呀。男人成天在家干什么?打毛衣?那时候你才悲哀呢。”
想想也真是,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上个月生日,他送我的礼物是一条我向往已久的钻石项链。尽管市面不景气,他还是拿珍贵的现款买奢侈品给我,这样的丈夫,在一般人口中,也不能说了。
现在我有一份不错的工作,精神全寄托在那上头,他不累我也顶累的,於是不再对他冷落我发出怨言,不过心里,可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我有与他相处比较长的时候,通常是在应酬中。那时的陈春生先生精神焕发,谈笑风生,令不少女士向我投来艳羡的眼光,认为我好福气。
是的,隔壁的草地,永远青绿,看别人的生活,自然只看到较好的一面。 昨天去一个舞会,我们分开桌子坐,他与朋友大讲大笑,我与两位小姐闲谈。 张小姐是职业女性,开著一家设计公司,自任老板。大概是蛮能干的,否则为何如斯憔悴。


她襟前别著一只钻石胸针,很眼熟。是,我见过,这原来是一条钻链上的坠,拆下来一物两用,但瞒不过内行人的眼睛,至於项链,大概也可以拆作手镯,这样倒好,变来变去,多些花样。
有些女人穿皮大衣也一样,长大衣镶几条拉链,下巴拉掉一截,可作披肩,再扯去一截,变为短褛,像跳脱衣舞似,说不出的倒霉。
不过张小姐是劳动妇女,奢侈品来得不容易,也就不能追究了。
她在说一宗闪电结婚与离婚事件,整个过程只历时八个月。
她感喟的说:“真伟大,咱们那时候走八个月还没拉手。”
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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