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相李斯-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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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秦王突然睁开了眼睛,锐利的目光落在了李斯身上。
“吕相国离开咸阳的时候,送行之人一定很多吧?”秦王问,声音嘶哑。
“听说有上百人。”李斯小心翼翼地回答,知道有关吕相国的事都属敏感话题。秦王嘶哑的嗓音让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发痒,想咳嗽几声,又怕秦王多疑,还是忍住了,继续说,“小臣因在客栈里写谏书,错过了送行的时间。”
“噢……”秦王沉吟着,没再问什么,而是话锋一转,“寡人读史,发现天下土子,各怀其才,多惑于小理而述于大义。只知‘士为知己者死’,重党朋之情、幕僚之谊;不懂君王如父,社稷如家,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可惜可惜。”
李斯紧张地听着,明白秦王语含深意,赶紧说:“小臣不才,当年也曾从荀师学儒,君臣之道是时刻牢记着的。”
“懂得君臣之道就好。”秦王说,语气缓和下来,举手挥退了两个宫女,继续说道:“卿之‘谏逐客书’,寡人已经看过。所言之事,不无道理。逐客之事,寡人是不得已为之。真正要逐的,不是汝等客卿。上次见面,卿之所教,寡人一直末忘。一扫六国,并兼天下,乃寡人一生之雄心,愿卿能助我。寡人向来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李斯听后,立即跪下,伏地叩首,说:
“蒙大王厚爱,小臣感激涕零。日后一定尽忠竭诚,全心全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秦王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突然冷冷地说:
“吕相国辞都就国,还是该去送一送的。既然错过了送别,不妨到洛阳去看看。不知意下如何?”
李斯内心一凛,以为秦王说错了,抬起头来,发现秦王正紧盯着自己,目光阴沉丽犀利。
十四
秦王是在喝虎骨汤的时候,听到70岁的文信侯吕不韦饮鸩酒自尽的消息,他楞了半晌,突然“哇”地一声将喝下去的汤全吐了出来,弄得一身腌臢。
那天夜里,他做起梦来,多少年来第一次又走回到母后寝宫门前。他透过门缝往里张望,烛火明灭的寝宫里,依然床帏高悬,却已空无一人。后半夜,他开始睡得安稳起来。
先是李斯从洛阳送回密报,说吕不韦回到封地洛阳后,前去谒见的宾客络绎不绝,相望于道,其中有旧时的门客,也有诸侯的使者。这消息让他不安。他立即叫人给吕不韦送去了一封亲笔书信。信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君何功于秦,封君河南,
食十万户?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同时,他下了一道调令,命吕不韦及家属即日离开封国洛阳,迁徙蜀地。
三天后,就传来了老相国自尽的消息。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了,第二天传调下去,布告天下:“自今以来,操国事不道如吕不韦者,一律如此下场!”接着,又下令,有敢于私自凭吊吕不韦者,以“吕氏集团”成员论处,流放西北。
不久,秦王命李斯出任廷尉,掌刑罚;又命魏国来的尉缭出任国尉,掌兵伐。任命一出,咸阳城内客卿们奔走相告,一片欢欣鼓舞。历时一年多的“逐客运动”就此正式宣告结束。
秦王还破例亲自参加了郑国主持修建的那条大渠的竣工仪式。其时,郑国本人早已病死狱中。秦王念其无私贡献,将水渠赐名为“郑国渠”。当年,黄河大水,关中平原变成泽国一片,多亏“郑国渠”修成,百姓才没有全部成为鱼虾。
一时间,秦国上上下下都在拨乱反正,最后只剩下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母后。尽管大家知道这个问题迟早要解决,但如何解决?要不要平反?什么时候复出?秦王没有一丝暗示,百官也都噤若寒蝉,不敢谏言。在这件事上,前面毕竟已经有二十七名冤鬼死在那里了。
这天,秦王坐朝,谏使奏报齐国来的客卿茅焦请谏母后之事。
秦王说:“告诉他,殿外为此已堆起二十七具尸体了。”谏使回答说:“说过了。但茅焦说,天上原有二十八星宿,他愿意来把数凑足。”
大殿内一片嬉笑声。
秦王不出声,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剑,沉默了半晌,说:“看来,此人今天想跟我过不去。来人,支上火锅,就在这里把他给涮了。寡人让他凑不成这个数!”
大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看着几个宫役急急地支锅堆柴,文武百官人人色变。殿外几个当年与茅焦同来的齐国老乡闻讯后,赶紧开溜,免得自己也被一锅煮了。
不一会儿,茅焦在众人注目之下徐徐上殿。他先行礼如仪,然后慢慢说道:
“臣闻有生者不讳死,有国者不讳亡。讳死者不可以得生,讳亡者不可以得存。生死存亡,国家之大事,陛下一定想听些真话吧?陛下向来倡导讲真话,小臣今日就想对大王说些心里的真话。小臣知道,说真话是要付代价的。”
说着,他瞥了一眼旁边已经热气腾腾的大锅。
秦王怒气冲冲地听着,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讲:“说吧。”
茅焦一下子严肃起来,说:“陛下是否知道自己的形象不佳?车裂假父,囊扑二弟,暂且不说;囚母于雍,残戮源士,就已是梁、约之所为了。大王个人形象有关秦国形象。今日,天下视秦国为暴虐之邦,无人向之往之。如此,何能横扫六国、兼并天下?小臣私下常为大王深忧之!小臣的话说完了。现在陛下可以烹我了。”
茅焦说完,就开始脱衣。大殿内静得可以听见支在阶下的大锅里的沸油“咕嘟嘟”地响。
秦王瞪着茅焦,半天不出声。突然,他站起身来,下了台阶,走到茅焦面前,将他扶起:“先生请就衣。”一边说着,一边为茅焦把衣服披上。
十日后,秦王亲自驾车,将赵太后从雍城迎回咸阳。同时,秦王颁布调令,追认以前二十七位谅死的谏士为秦园烈士,并亲笔题了“死得其所”四个字,以表彰其尽职精神。茅焦则被授予上卿爵位,享受终生傣禄以体现所讲真话的价值。
当再次见到母后时,秦王大大吃了一惊。不过几年的光景,母后相貌大变,当年容光焕发的赵姬已变成了一个鬓发花自、神情恍惚的老姬了。他怕母后睹物伤心,便将她安置在刚刚建成的梁山宫里。当晚,他为母后设宴压惊,上的都是母后当年最爱吃的菜。面对满桌的佳看,老太太却没怎么动著,因为满嘴的牙都已掉光了。席间,还特意安排了邯郸舞乐助兴,但故乡的音乐也没能让老太太高兴起来,她已经耳背得听不清旁人说话了。
就在宫女们踩着鼓点表演婀娜多姿的“邯郸之步”时,从赵国前线传来了秦军不利的消息:在常山一带,秦军突遭赵国兵马伏击,十万大军顷刻间被打成了散兵游勇,满山遍野地奔逃。
那天晚上,秦王通宵未眠,在大殿中孤坐,对着一张中原诸国山川合图沉思着。
宫殿里烛火通明,寂静无声。
亲政之后,秦王没有多想,便命大将军王翦率领大军伐赵。六国之中,他第一个想灭掉的就是赵国。不从地图上抹掉邯郸的话,他也就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自己幼时在那里所受的耻辱。
秦赵两国几十万大军在赵国边境一带已激战了数月之久。开始时,秦军挥师北上,三路出击,攻城掠地,直逼邯郸。赵国朝野震动,人心慌恐。情急之中,赵王急封名将李牧为武安君,出任大将军,率军抗秦,总算拼死挡住秦军的攻势。从此,两军进入了胶着状态。
不想,秦军近日突被袭击,遭遇了多年来没有过的大败。
夜深了,已到四更,秦王吩咐左右,立即将国尉尉缭、廷尉李斯叫来。
不过片刻,尉缭、李斯便各自从暖和和的被窝中爬起来,急匆匆从府第赶到宫中。
尉缭、李斯被带进来的时候,秦王仍一动不动地面对着地图。过了许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大军伐赵,征战经年。虽破城取地,斩首无数,却胜负末决。如今又遭不利,令人心中焦虑。寡人准备倾境内之师,全力攻赵,三月之内,攻破邯郸,绝灭赵国。”说着,他转过身子,看着站在下面的尉缭、李斯,“二位以为如何?”
李斯没有吭声,侧头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尉绦。
“大王差矣!”尉缭朗声说道,拾起头,迎着秦王锐利的目光、“微臣以为,以天下大势而论,伐赵不如攻韩。”
尉缭本是魏国大梁人,因著过一本兵书《战权》,很早就博得了“著名谋略家”的名声。可他在魏国时一直郁郁不得志,满腹谋略,无处施展。后来,年轻的秦王读了他的著作,万分佩服,将他请到咸阳,与他衣食共享,车马共乘。两人日夜长谈,将天下各种阴谋诡计都探讨了一遍,甚为投机。他从此成了秦王最亲近的谋士。当时秦国上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逐客运动”,秦王一时不好给他这个魏人安排位置,便将他虚挂着,一挂几年。就在他有些绝望而想离开秦国时,“逐客运动”宣告结束。作为拨乱反正的结果,他被任命为国尉。任命发表时,满朝文臣武将都傻了眼,面面相觑,东瞅西瞧,不知谁是尉缭。
“臣闻:攻城攻其缺,击敌击其弱。”尉缭继续说,“赵,仇国也。非弱国也:其西有黄河,东有清河,北有易水,南有漳河,有天堑难越,险隘可守,且与秦隔千里之远,中有魏为屏障,背有燕为后援。大军征伐,孤军深入;兵马跋涉,末战先疲;以用兵计,不可不慎。赵王无行,国政昏乱,但朝中尚有良将如李牧者在,民心未散。韩,虽非仇国也,乃弱国也。西当函谷关口,通途大道,元险凭依,长驱直人,指日可破。其国蠃弱已久,武备松弛,且韩王昏聩,将相无能,惧秦甚矣!一举灭韩,震骇天下,则六国合纵之盟瓦解,诸侯必争先事秦,以求自存。大王的雄心是扫平六国,并兼天下,非逞一时之快。此事关大局,万望三思。”
尉缭平静地结束了陈述,等待着秦王的反应。
“赵,是一定要伐的,”秦王慢慢地说,目光盯着尉缭低垂下去的眼睛,“不过,国尉所言有理。韩,虽为友邦,多年事好,实乃彼弱我强,不得己耳。落后就该挨打,放灭之可也。寡人闻韩国有韩非者,甚有贤名,听说亦是荀卿的弟子?”说着,秦王的锐利目光扫到了李斯的脸上。
站在一旁没有说话的李斯,马上紧张起来。
“小臣曾与韩、韩非同窗一载。”李斯说,心里怕有牵扯,竟有些结巴起来,“不、不过,自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联系。”
“廷尉曾对寡人说过,”秦王仍慢慢地说道,“六国权臣名士,可以金玉交结者,则厚财贿之;不可以金玉交结者,则利剑刺之。不知对韩非,该用哪种方法?”
“韩非,乃君子也,恐怕不会为财所动,也难以死惧之。”李斯镇静下来,小心地择着言辞,“小臣以为,君子所求,只在‘理解’二宇。韩非数次上书韩王,韩王不用,其心怨之久矣。大王若能用之,韩非感知遇之思,必反韩投秦,竭死报效。小臣愿为大王说之。”
秦王微微点头,感叹说:
“寡人早年读过韩非的《孤愤》、《说难》,若得见其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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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韩非到了咸阳,当晚就去看望当年的同窗李斯。
他是作为韩国特使出使秦国的。不久前,秦师忽然东进伐韩,三十万大军压境,边关频频告急。韩王惊恐万分,立即求和,纳地献玺,请为藩臣。他就是为此而来。本来,这种艰巨的使命也轮不上他,只是秦国那边传过话来,说是秦王其他人都不见,只见韩非。这使他在韩国的身价陡涨。韩王马上召见,千叮万嘱,执手拍背,一时恨不得将整个韩国的前途都托付给他。
李斯在府邸设家宴款待他。看到廷尉府邸的豪华气派,韩非微微有些惊异,四面环顾了一下,禁不住赞叹说:“贤弟混、混得不错嘛!”李斯心中得意,却马上谦逊道:“哪里哪里。以学兄之人品才干,取功名富贵,还不是囊中取物一般。学兄只是不屑而已。”
韩非听了,心里舒服,嘴上说道:“这话倒、倒也不尽然。”
尽管多年不见,老同学的热情殷切让韩非深为感动。为了叙旧,李斯特地准备了楚菜楚酒,夫人还亲自下厨,煮了一锅当年他们常吃的“黄鸭叫”鱼羹。其时,李斯已将一家者小从上蔡接到了咸阳,只是老母不肯出来。
几杯“郢酒”下肚,当年兰陵同窗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