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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十日惊奇-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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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搜了我的衣服?」
  埃勒里笑了笑:「你在浴缸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我走了好久,从鲍厄里走到这儿。」
  「没钱了吗?」
  「你知道我没钱,你检查过我的口袋了。」
  「自然的,你的父亲还好吗,霍华德?」
  「很好啊,」接着霍华德愣了一下、推开桌子:「埃勒里,能用一下你的电话吗?」
  埃勒里看着他走向书房,他没有关上书房的门,他和埃勒里都不认为有关门的必要。霍华德显然是在打长途电话,因为有一段时间门的那一边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埃勒里拿起他早餐后的烟斗,回忆他所知道的霍华德·范霍恩。
  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而且大多已被战争、海洋和十年的岁月搞得模模糊糊。他们是在巴黎的于契特路和圣米歇尔大街交接处的街角一家餐厅里的阳台上认识的。
  那是战前的巴黎,是属于法西斯蒙面党徒和人民阵线的巴黎。
  纳粹正通过优良的照相机和指导手册扰乱右区,他们以超人的方式横冲直撞地通过维也纳和布拉格的政治难民区,一副热衷旅游的样子,来观看毕加索的壁画「格尔尼卡」;整个巴黎处在关于西班牙的激烈论战之中,而在比利牛斯山对面的马德里却由于法国的不干涉而濒于死亡。埃勒里当时正在巴黎寻找一个叫汉塞尔的人。找汉塞尔是为了另一件可能不会再被提起的陈年旧事,总之汉塞尔是个纳粹成员,他是少数能来于契特路的纳粹分子之一,所以埃勒里来这里找他。
  那也就是他遇见霍华德的地方。
  霍华德在左区住过一段时间,他过得并不开心。于契特路不像在坚固的马奇诺防线内的其他巴黎地区那么让人有安全感。在那里,有烦人的政治气氛,对于一个远从美国来到这里学雕刻、满脑子罗丹、布德尔、新古典主义和希腊正统艺术的年轻人来说,更是不愉快。埃勒里还记得,他曾为霍华德感到难过。对于一位像埃勒里这种不断留意世事的人来说,知道自己如果有个伴的话更不令人疑心。所以,埃勒里让霍华德和他在阳台上一起用餐。连续三个星期,他们见了很多次面,一直到有一天,汉塞尔从「十四世纪的法国」——圣塞维林路——漫步而来,和埃勒里相拥,埃勒里这才和霍华德道别。
  霍华德正在书房里说:「不过,爸爸,我没事,我不会骗你的,别傻了!」然后霍华德又笑着说,「叫那些狗腿子撤退吧,我很快就回家。」
  在那三个星期中,霍华德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他对他父亲极端崇拜,埃勒里得出的印象是,觉得老范霍恩身材高大、强壮、英雄般的魁梧,是一个有力、正直、充满人性、聪明、有同情心而且大方的人——一个清晰典型的父亲形象,而这位伟大的父亲也一定对霍华德的祟拜感到欣慰,因为当霍华德带埃勒里去参观他的工作室时,埃勒里发现,工作室里放满了各种直接从坚硬的几何图形底座上雕刻的古典男神雕像,例如宙斯、摩西和亚当。在当时,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起他的母亲,使这一情况变得更加突出。
  「不是的,我是和埃勒里·奎因在一起,」霍华德说,「你记得吗,爸爸,就是战前我在巴黎遇到的那个很棒的人……是的,奎因……是,是同一个人,」然后他压低声音说,「我决定要请他到咱们家去。」
  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霍华德让埃勒里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世事的认识太浅。他来自美国的新英格兰,当时埃勒里并不知道他到底住在新英格兰的什么地方,不过,根据他所综合的结论,是离纽约不远。显然的,范霍恩一家住在城中最棒的房子之一:霍华德、他父亲以及他父亲的兄弟。霍华德从来没有提过他家的女人,埃勒里猜想,也许霍华德的母亲过世了很多年。家庭教师们所筑成的高坡,围绕着他的童年,他对这世界的认识,大部分来自这些受雇的大人,也就是说,他其实什么也没认识到。他和真实世界唯一的接触,是他所居住的城市。这不是好的经验,因此,在巴黎的时候霍华德肯定会觉得不自在、困惑和不满。他距离美国太远,也距离——埃勒里猜想——他父亲太远。
  埃勒里还记得,他曾经觉得霍华德应该会引起心理医生的兴趣的。他的块头大、肌肉结实、外形粗犷、头骨突出、方下巴、皮肉坚硬,是那种动作派、有冒险精神和独断专行的人,具有一般流行小说中典型英雄的特质。然而,在欧洲有史以来最混乱的气氛下,他仍保持着他那充满渴望的眼神,就像在已被他留在身后,留在大洋彼岸的家中的父亲身边一样时。显然,他爸爸创造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儿子,但是,埃勒里心想,却不见得能有一个他想要的那种儿子。
  埃勒里总觉得,霍华德去欧洲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去,而是他父亲——迪德里希·范霍恩要他去的。如果霍华德能留在波士顿当艺术老师,或是在他家乡的地方政府替市长的计划委员会当咨询顾问,为计划中的市民休闲中心制定标准,让那位外国雕塑家能把裸女雕像摆到中心的门槛上,埃勒里知道,霍华德会更开心。他一定会是个完美的顾问,埃勒里想到这里,不禁启齿一笑,因为,有回当他们走过于契特和扎查理路口时,霍华德曾指着对面的警察分局,大声地说出他对欧洲的感觉:「不是我太狂,埃勒里,但这实在太离谱了,这纯属堕落!」当时埃勒里心想,霍华德对于自己家乡的社会真相一定也不太了解,想到霍华德在那完美的左区工作室里用力凿出他父亲的形象,埃勒里发现,霍华德是个长不大的问题年轻人。埃勒里非常喜欢霍华德。
  「太傻了,爸爸,你告诉莎丽,叫她不用替我担心,完全不用。」
  这些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在过去的这十年里,一位伟大的雕塑家已经重塑了霍华德的身心——当然,不是指用拳头「雕」出他身上的这些淤青肿块。现在,霍华德的嘴角带着秘密,他那只没有受伤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成熟和斗志的光芒。从他们分手到现在,年轻的范霍恩经历了不少事情。看到妓女时,他不再显得手足无措,当他和父亲说话时,声音里也带着一种十年前埃勒里没有听过的语调。
  埃勒里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奇怪感觉。
  在他进一步弄清楚这种感觉之前,霍华德走出了书房。
  「爸爸惊动了东岸所有警察到处找我,」霍华德笑着说,「太不尊敬奎因警官的职业了!」
  「整个东岸是很大的,霍华德。」
  霍华德坐下来,开始看自己包着绷带的双手。
  「为什么搞成这样?」埃勒里问,「战争吗?」
  「战争?」霍华德抬起眼睛看他,很意外的样子。
  「你很显然经历了一场痛苦,我想是长期的。莫非不是战争吗?」
  「我根本就没参与战争。」
  埃勒里微笑:「好吧,那你自己说。」
  「噢,是的,」霍华德皱了皱眉头,一面前后摇动着右脚,一面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应该对我的麻烦有兴趣。」
  「就假设我有兴趣吧。」——埃勒里看到霍华德的内心斗争——「来,」他说,「把它说出来。」
  霍华德冲口而出:「埃勒里,两个半小时以前,我真想从窗口跳下去。」
  「嗯,」埃勒里淡淡地说,「后来你改变主意了。」
  霍华德的脸渐渐涨红:「我没有骗你!」
  「我对戏剧性的情节也不感兴趣,」埃勒里敲了敲烟斗,把烟草敲出来。
  霍华德受伤的脸上,所有的东西都绷紧得变成蓝色。
  「霍华德,」埃勒里说,「从来没有人一辈子从没想过要自杀的,但是你可以发现,大部分的人现在都好好地活着,」——霍华德看着他——「你知道你可以把秘密告诉我,但是霍华德,你用了错误的开场方式,自杀并不是你的问题,不要用它来吸引我的注意,」
  霍华德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瞥着他。
  埃勒里笑了:「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小猴子,从十年前我发现你是个被强势父亲过度操控、过度溺爱而搞得一塌糊涂的好孩子时,我就很喜欢你。不要在我话里挑骨头,霍华德,我不是在说你父亲的坏话,所有美国父亲都是这样,只是因个性不同而程度有所差异罢了。我告诉你,以前当你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狗,我喜欢你;而现在你显然已经是只羽翼丰满的大狗,我还是喜欢你。你有麻烦了,跑来找我,我会尽我一切力量帮你。但是,如果你要感情用事,我就帮不了你了,因为英雄主义会挡在前面。现在,告诉我,我是不是伤到你脆弱的心灵深处了?」
  「去你的。」
  两人都笑了。
  埃勒里用轻松的语气说:「等等,等我换上新的烟草。」
  1939年9月1日清晨,纳粹的战机掠过华沙上空。那一天结束前,法国决定开始全民总动员和戒严,那一个礼拜结束前,霍华德已经在回家的路上。
  「我很高兴能有借口离开,」霍华德承认,「我已经受够了法国、难民、希特勒、墨索里尼、圣米歇尔餐厅和我自己,我只想爬进自己小小的被窝里睡他个20年。我甚至厌恶了雕刻,回到家,我还把雕刻用的凿子给扔了。像往常一样,我爸爸过来看我了,他什么问题也没问,也没找我麻烦,让我独自料理。」
  但是霍华德并没有把事情料理好。他的被窝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温暖,中央大道看起来比巴黎的夏吉佩舍路还陌生,他发现自己不断在读报纸、看杂志、听收音机,注意着欧洲的混乱。他开始逃避镜子。接着他发现,自己强烈地不满叔叔一些孤立主义的看法。范霍恩家的晚餐桌上出现了争吵,霍华德的爸爸当中间人,但往往反而成了更多问题的制造者。
  「叔叔?」埃勒里问。
  「我叔叔,叫沃尔弗特,世界上竟也有他这种人。」霍华德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接着他慢慢地讲述了他的第一次漆黑的海洋之旅。
  「事情发生在爸爸结婚的那个晚上,」霍华德说,「这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个意外——我是指那场婚礼。我还记得沃尔弗特叔叔刻薄地说爸爸和新娘子返老还童。但是我爸爸那时并不那么老,他爱上了一个很好的女人,他没有错。」
  「总之,他和莎丽结婚了,然后出发去度他们的蜜月。就在同一天晚上,我站在我的镜子前面,解开我的领带,准备上床睡觉。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在四百多英里外一位卡车司机的厨房里,被一颗苍蝇般大小的蓝莓噎着。」
  埃勒里小心地把火柴靠向烟斗:「乾坤大娜移?」他笑着说。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那真的是我醒来的第一件事。」
  「中间隔了多少时间?」
  「五天半。」
  埃勒里含着烟斗说:「妈的,这烟斗。」
  「埃勒里,我是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前一分钟我还在自己的房里解领带,下一分钟我就坐在几百英里之外的厨房椅子上。我怎样去到那里?几乎六天的时间内我做了什么事?吃了什么东西?睡在哪里?和谁说过话?说了些什么?一点也不记得,一片空白,对于过去的时间,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像已经死去、被埋葬,然后复活。」
  「现在好点了,」埃勒里对着烟斗说,「噢,是的,不知身在何处,霍华德,不过,也不是太奇特,那叫做失忆症。」
  「哼,」霍华德淡淡笑了一下,「失忆症,说得容易,但是你自己是否尝过这种滋味呢?」
  「继续。」
  三个星期后,又发生同样的事情。
  「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沃尔弗特叔叔根本不管我去了哪儿或我离开了多久,而我爸爸则去度蜜月了。但是第二次发生的时候,爸爸和莎丽已经回来,而在他们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26小时,一直到他们找到我的8小时后,我才醒过来。是他们告诉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以为我刚洗完澡出来,但实际上已经过了整整一天半。」
  「医生呢?」
  「当然爸爸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医生来看我,可是他们找不出我有半点毛病。老兄,我吓死了,我没骗你。」
  「当然。」
  霍华德慢慢地点了根烟:「谢谢,我是真的吓坏了。」当他擦亮火柴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头,「我无法形容……」
  「你觉得所有一般的规则都停止了,而只是对你一个人来说。」
  「就是这样,突然之间我觉得全世界只剩自己一个人,有点——有点第四空间的感觉。」
  埃勒里微笑着说:「先不要做自我分析。这情形一再发生吗?」
  「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整个战争期间。珍珠港被炸的时候,我几乎松了一口气,我以为可以去当兵,穿上制服,去做些事……我不知道,那看起来像个可以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们不肯收我。」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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