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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七九河开-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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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考物理;心极恐惧。期中考试除物理四十七分外;均已及格。明日物理若不能过关;则此学期及格无望矣。(七月十五日)下午同学忽问我俄语考试如何;我说尚可。他说;有人听你们班主任罗老师说要找你谈话;说你这次考得挺糟。我猝然受击;一时茫然无语。在图书馆坐了一下午;瞪着报上的文章;念了数行竟不知念了些什么。(七月十六日)放学遇罗小琼老师;试探我的俄语成绩;罗老师不直接回答;但顾左右而言他。我把近日心情向她表述了几句;她只是做了些安慰。(七月十七日)复习化学;心情烦恼。今日不到校;在大雅堂闷坐;欲看书又止;既止又不得安宁;又勉强看书;其实看不进去。(七月二十二日)复习代数。想到自换老师之后颇不遂心。又曾在其手下得过五十二分;更何况此系本学期代数之最后测验;期末考试若一仍其旧;则此门及格无望矣。(七月二十四日)数学试毕。与同学核对;叹恨不迭。下午长吁短叹;愁如终南之山。(七月二十六日) 
  无论如何;所有的科目都算是考完了。如同一个在供词上已然画押的犯人;剩下的就是听从判决打入牢中等待伏法而已。这到底也能换来一阵轻松;也许是彻底的轻松。月底了;该放暑假了。一向待我仁厚的李嘉峨老师要回天津。这时候;我已经和这位从来没教过我们语文的李老师挺熟悉了;他知道我姐在沼潭食堂工作;托我代买火车票。这是我乐不得的事情。我很早就起来;很庄重地去给李老师送站。一个学生对一个老师崇拜了;仿佛越是辛苦便越能表示心意。我不想等公共汽车;我的心情很好;便走着回校。一路踏歌而行;憧憬着下学期若能转到李老师班里;该是一番何等美妙的情景。李老师性情开朗;平易近人;多才多艺;有诗人气质。我的许多爱好都与他相同;我们都是天津人;我们都喜欢美术与文学;在这样的班主任管辖下学习;一切该有多么浪漫、自由、舒畅而愉悦。 
  我回到学校时已是黄昏了。西天上横着一大片云彩;被落日的余晖染成玫瑰色的锦缎;华贵而绚烂。所有的教室已在昨天被同学们打扫干净;此刻已贴了封条;放假了。操场空荡荡的;跟人一样地松了口气;舒坦地袒露出它的开阔与平和。操场对面;一行小株杨树掩映着几排住校学生与单身老师的平房宿舍。那一带应当算是暑假前校园里最后的生机了。 
  我带的午饭还在兰老师的画室里。我还有好多绘画上的事要处理;便提着暖瓶去锅炉房打水。锅炉房设在单身平房的边上。我恰好遇上了也来打水的罗老师。 
  罗小琼老师是北大历史系去年刚毕业的女学生;她怎么分配到这紫塞边城任教;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她不是本地人。她究竟比我们大多少说不清;但肯定大不了几岁;大学生能比高中生大多少呢?尽管礼仪上的称谓是师生。高二的这一年;我赶上了这位新来的大学生当班主任。   
  罗小琼(2)   
  女性的温柔是上帝赋给的;罗老师并没有因为她的美丽而丢了温柔的美德。她很认真;也许是初登岗位的缘故;她很和蔼;是因为女人的缘故。在她身上我们从来没有找到严厉;没找到“长者之尊”;找到的只是朋友的关爱与微笑。她不是那种婆婆妈妈的妇人;她是个端庄矜持很懂得自重自爱的姑娘;她把少女的高傲非常适度地融合在她的温和之中;在姑娘与师长的接合部找到了最得体的位置。她窈窕的身材明摆着难以抵抗的诱惑;深潭般的黑眸子里埋藏着令人费解的内涵;而当你注视她的时候;却绝不会或绝不敢产生任何亵渎的闪念。她成了大男生们的偶像;是我心中完美的女神。 
  她踏上讲台的第一步;就把成熟的女性美亮给了五十双眼睛。 
  “我不能蹂躏理性和正义而把暴君的生命看得比普通公民的生命更重;我不能玷辱智慧而把这罪大恶极的人从灭亡的命运中拯救出来。我投票;赞成判决路易十六死刑。”罗老师的手势在缓慢的挥摆中停在了下颔与胸脯之间。静场;还没来及坐正的同学与凝视良久的同学即刻消音。紧接着;她在这段朗诵之后说;“这是一七九三年法国国民公会议员表决会上罗伯斯庇尔的一段演讲;是继一七九二年七月十四日法国民众攻克巴士底狱后;资产阶级革命的惊心动魄的新的一幕。同学们;今天这节课;我们讲波旁王朝的复辟。” 
  仿佛彩排过三次或是接受了某种导演的叮嘱;她的每个动作包括表情;都染上了浓厚的戏剧色彩。她从容地翻开教案;把垂肩的短发甩在颈后;授课开始了。 
  我不见得这么喜爱历史;我愿意听她的课也不见得真想学到多少知识;我甚至一直盯着她的口形而根本没弄清她到底讲了些什么。然而;每在我知道下午第一节就是历史课的时候;我会在上午甚至从前一天就兴奋起来。“我又可以见到她了。”喜悦便充满在我心间。 
  我估计她每天要花好多个小时备课;她讲课时很注意演讲的方式包括举止、态度、手势、表情;甚至连声调的抑扬顿挫、疾缓高低都像受过训练似的。讲到沉重的历史事件时;她的庄严的情绪压倒全场;高高的胸膛起伏着;包蕴着火一样的青春激情。如果她的颈项上再多一条长长的白围巾;那就是地道的林道静了。我被她的讲演所感化;所激动;我直视着她的身体;她的眼睛。我觉得她也在直视着我;甚至这一节课是专为我一个人讲的。我终于怯懦了;在她忽闪的眼神里狼狈地逃逸。 
  “你怎么才回来;”罗老师知道我去送站了;“拿着你的成绩通知单。”说着便放下暖瓶;伸手去摸她衬衣的衣兜。 
  “怎么在您的身上?” 
  “都领了;都走了;就剩你一个了。我知道你要找我的。” 
  我的心提到了喉咙上;我想到我至少要有一门甚至几门不及格。我在前天的日记中这样写道:“若是那样;我将会如何呢?一个月来所受的折磨、所受的刺激不可谓小;但命运不会体察我的慌恐、我的苦衷;它们仍会无情地把失望与灾难之星砸在我的头上。当那一时刻真的到来时;我该是什么状态?前两日心情惶恐;坐立不安;对朋友说;明天去领通知书;很可能‘以头抢地耳’。志成;看在咱们一起长大的份儿上;看在你我朝夕相伴的份儿上;你去把我抬回来吧。只有我俩单独在屋时;我竟恐惧大叫:我命休矣;我该写《自祭文》啦!” 
  罗老师把通知书递给我。 
  “几门不及格?”我说着;腿在发软。 
  “考得不好;”罗老师说着;面色庄严;从表情上猜不出什么;“你自己看吧!” 
  我打开了;眼球飞速地在各科下面的分数上扫描;想寻找六十分以下的数字;居然没有。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心里立刻踏实多了;又从头过了一遍;的确没有。 
  心跳向正常缓解;血压仪的指数倏然下降;我仿佛听见了捆在臂上的血压仪绷带放气的声音;想象到长舒一口气的快感。 
  “我的代数也及格啦?”我如坐梦中。   
  罗小琼(3)   
  “五十九;”罗老师的表情依然镇静自若;“我跟你们数学老师说了一下:这个学生将来是考文科的;别难为他了。给你加了两分。” 
  她说的时候是那么平静;那么轻易;简单得就像从她的教案本上给我撕一张白纸一样。 
  如果是现在的我;我肯定扑过去跟她拥抱。 
  “你这样可不行啊;”她指的是我的成绩;“就说你是学文的;可你的文科成绩在哪里呢?你的历史才六十七分;这可是高考必考的科目呀!” 
  我不好意思了;尤其是她的最后一句。我可以理解成“你装作爱好我的历史课;可你听了些什么呢?” 
  罗老师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堪;换了个话题:“你的性格人品都挺好;挺真诚;又有一定才气;对班里的工作也热心;所以操行我给了你甲等。” 
  天呐;有生以来我的操行从没得过甲等啊!我去看通知书的那一栏;果然。今天这是怎么啦! 
  暮色悄悄降临;并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笼罩并且包裹。有两个男生来打水。 
  “罗老师;您的水打好了吗?”学生问。 
  “你们先打;”罗老师忽然想起什么;补充说;“把我的壶灌好顺便提到我屋里;门没锁。”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还有这个壶。” 
  这个壶是我的壶。 
  她向锅炉外边踱去;我懂事地跟了出来。 
  操场上漫了一层暮霭。两座教学楼在暮霭中浮起;如想象中的海市蜃楼。高大的白杨树在晚风的吹拂下哗哗地响着;像是梦游者的呓语;修长而雄壮的身躯微微摇晃着;像是微醺无语的醉汉。沁人肺腑的凉风抚摸着人的肌肤;让人从身体到内心都感到一阵爽快。她穿的蓝色的裙子在风中摆出了好看的衣纹;很飘逸;如同张令涛、胡若佛的线描。我们沿着两行小白杨组合的小径走着;树丛里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我们走过之后;身后传来几句俄罗斯民谣:“一对情人肩并肩;走过青青的大麦田……”我估计;那肯定是几个操行连乙等都没得上的坏学生。 
  “你真的喜欢历史吗?”她问。 
  “真的。我真这么想过。”我已经有了发表见解的勇气;“文学和历史的渊源是很难划分的;尤其是中国;许多历史文献都是当成文学传授的;而且它们本身确实也称得起是文学。作家所处的时代背景决定了他们的文学内容;许多文学本身也就是历史。” 
  “你说得很对;”罗老师显然对这个话很感兴趣;她接着说:“岂止是中国。西洋的绘画;那些大师;那些巨匠;那些不朽的名作;哪一件不是历史的产物呢?” 
  “我在练画上投入的时间太多了;下学期我得腾出一部分时间花在这方面来。”我好像要按着圣经向上帝发誓;“下学期您还做我们的班主任吗?” 
  “不要总是您您的;我没有比你大到一辈儿的年龄吧!”她斜了我一眼;即使是黑夜;借助远来的宿舍灯光;我也看到了她黑眸子的闪光;那深潭般的滟影哟! 
  “是的。你还能当我的班主任吗?”我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 
  也许是声调和表情都很严肃;明摆着故做的严肃;她笑了一下。但这笑容如刚才的目光一样;一闪而过;她恢复了平静;平静地说:“不当喽。下学期我要给初二教历史。你们高三已经没有历史课了。” 
  惆怅;立刻笼上了我的心头。清澈的湖面被谁投进一块顽石;美丽的小鱼们仓惶逃遁了;水藻不安地摇晃起来;把水中的月亮摇碎了。 
  沉默;无言。虚空带来的沉默;难堪导致的无言。我们不由地把脚步放得很轻;生怕它在死寂的虚空里会发出震响。 
  “那么我怎么复习历史呢?六十七分的历史在高考时要拉下多少总分呢?”这是实话。 
  “如果你真喜欢的话;”罗小琼说:“我可以帮你复习。比如;星期天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我给你讲;再借你一些书看。或者在假期;你来也行。我就住在这里;不往哪儿去。” 
  我的亲爱的读者;最后这一段话是我从一九六二年七月三十一日的日记里一字不漏地抄下来的。这里我不敢给我的老师加点什么;虚假没有意义;但我也舍不得删掉什么;哪怕是一个字。整整四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她还记得她对我说过的这几句话吗?她能推测她当时的话给一个大男生的感受吗?真想再到老师的身边当一名历史研究生;今生还有望吗?   
  江南淑女(1)   
  故事的开始是轻松的;轻松得几乎没有情节;如同严冬已过;我们打开一条窗缝时吹进的第一缕春风;我们甚至没有觉出它的温暖;而只感到一种清新;一种不同往常。然而就因这一缕春风;在不知不觉中;蓦地展开了云霓的亮丽;把玫瑰的绯红泼透了一个穷孩子的整个心田;泼出了一个始料未及的童话。 
  高中的大男生们已经到了关注女同学的年龄。我们用不着探讨这种现象的生理解释;生理不是文学。我们观察一下小荷怎样以它的“小白长红”引起了蜻蜓注意的吧。 
  在我踏进九中的校园之后;常在一个走廊出入的高一六班的一个女同学很惹人注意。第一让人惊奇的是她的肤色。那时候我还没学会比喻;那肤色的白皙细嫩让我想起了邻居大娘用来赞美女人的常用语:“像剥了皮的鸡蛋清。”这比喻当然谈不上文学修辞;但老百姓从生活里总结出来的经验体验真是贴切极了;从色泽到质感的确称得上酷似了。直到我现在写书的时候仍旧没想出一个能代替它的文学语汇。旧小说里有个描写女儿肌肤的词儿叫“吹弹得破”;言其娇嫩之极。我的这位同学的皮肤就能给人这种感觉。那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吹弹啊。她的嘴唇像是某种植物的果实;被雨水冲洗过似的;鲜艳欲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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