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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七九河开-第2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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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便再让了;一任他把一块骨头修理的精光。“这不是小气。懂吗;小伙子;”他解释道:“肉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粮食;会爱惜才受人尊敬。你们到馆子大吃二喝;菜都摞成了一座宝塔;根本吃不完;就走了。饭馆把它们整个地倒进了泔水桶。暴殄天物;要遭报应的。” 
  这个老官其格;虽然编排到我头上了;可我一点都不生气;真的。在我刚走进的城市的陌生中;这快人快语是难得遇见的。而他也谈兴正浓;似乎要把十年的话一吐为快;我不过是个听众;是个契机由头而已。他在意的不是谁听;有人听就行;甚至他不在乎是否有人真听;只要他能真说;就是全部了。 
  “听说你的凤凰车、大三洋都没了;是真的?”我换了话题。 
  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小眼睛在涨红了的脸上又眯成一条缝;把一两大的杯中酒吱儿的一口全喝了;我赶紧满上;表示愿闻其详。我以为能等出什么精彩描写;他咧着嘴无声地寻思了半天;又摇了摇头;慨叹了声: 
  “人家也不容易呀!” 
  我相信;刚才他脑海里肯定过了不少电影;他甚至想讲一两段猥亵的镜头给我听;却终于找到了理性;他没有骂那个红马靴的轻浮;也没有骂她用肉体交换物品的下贱;却从心底里发出了同情。 
  “你们看出来;我已经是个没用的废人了;”他的声调变得有点凄凉;“我知道单位不希望我从狱中出来;我出来对他们没有一点意义;是个累赘。但我又能怎么样呢?老婆孩子都走了;我总得活着呀。也许你会说喝酒嫖女人是错误的;可这人世间;谁能说清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呢?潘多拉的盒子已经被打开;战争、疾病、瘟疫;一切危害人类的东西都跑了出来;人类有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冤屈就是痛苦的一种。把我送进监狱;不是哪一个人的仇恨。无意的伤害在人间很多很多。火山的高温岩浆吞没了一个城市;死的并不都是恶人。传教士正在演讲;传达上帝的声音;一瞬间;教士的声音与肉体一齐化为乌有;连上帝都保护不了他。众生多如蝼蚁;上帝怎么知道官其格入狱了呢?不要埋怨什么;埋怨使痛苦加倍。不要去寻究是非;是非并无绝对可言;如同蔬菜的时价;夏天的西红柿一角一斤;冬天变为一元。三寸金莲在旧社会至善至美;今天却丑不堪言。邓丽君的录音带今天被公安查抄收缴;也许后年光屁股的图片会大模大样地挂在墙上。你能说清孰是孰非吗?你看黄色录像就是犯法;他看黄色录像就是审查或研究。解放后党内十三级以上的干部才允许看《金瓶梅》;你能说清这一政策的理论依据吗?高跟马靴跟我这个酒鬼上床;是她堕落是我堕落;还是我们共同堕落了?‘文革’中揭露了高干中的丑闻让人们大吃一惊;那么没揭出来的呢;今天的呢?别跟我论是谈非了;想想明天早点你吃点儿什么吧;烧麦还是油条?”   
  官其格(4)   
  说完;他端着酒杯大笑起来;肚皮颤动着;杯中酒洒了一半;一个严肃的哲学论题被他改造成一个玩笑;官其格称得上是个奇人了。 
  我每次到机关食堂排队买饭;都能见到一个胖得出奇的姑娘;五官尚不致走形;黑眸子虽带点儿呆滞;却充满了善良。嘴唇由于发胖显得厚了些;若是如今天一般涂上唇膏;也许正是难能的性感时尚呢!这个胖姑娘并不惹人厌恶;每天都很文静地打好饭提回家去;从不跟人搭话儿。肯定是党委哪个干部家的子女;谁对她也不太熟悉。当高跟马靴的芳踪消失之后;胖姑娘的身影在小楼上隆重地推出了。官其格依旧在云里雾里天天喝酒。有人发觉大白天他的屋里竟传出异乎寻常的响动与呻吟。大集体的男青年扒在没糊严的窗户上偷窥;而后又蹑手蹑脚地回服务员室里叫人;大家一一地来看西洋景。Z姑娘不明就里;也起哄挤上来看;刚看一眼就惊叫了一声;跑回屋里去了。薇婕问:“怎么啦;怎么啦;看见什么啦?”她不知该怎样描绘;忽然想起民间笑话的用语来;嗫嚅地说:“一个伟大的身躯在蠕动……” 
  单位总算找到一个得体的理由;给这个无法安置的官其格安置了一个得体的地方:再次入狱。与前次不同的是;前次是政治;此次是刑事:诱奸精神病患者。 
  三年后他从监狱出来;已不可能再给单位添麻烦了:犯人从服刑之日起;原单位工作关系自动吊销。 
  他在小楼整理仅存的衣物;要回老家去了。薇婕在旁边侍立着;看能帮助干点儿什么。 
  “这个脸盆留给你吧;”官其格老人说:“我没用几天;你瞧;还挺新呢!” 
  早春的清晨还真有点儿冷。忘了回家的半个月亮;惨白地挂在空中;像是从梦游者的梦里飞出来的灵魂。我们把他送到巷口的汽车站等车。这已经够可以了;我们不可能送他上火车的。 
  好像找不出什么话可说。 
  “官叔;回去后好好保养身体。”薇婕说。 
  “噢!”官叔说。 
  “别再喝啦!”薇婕说。 
  “噢!”官叔说。 
  “有合适的;再找个老伴儿做伴儿吧!”薇婕说。 
  “噢!”官叔说。 
  天真冷。官其格用顸顸的指头连手掌擤了擤鼻涕;稀的;他弯腰想把它抹在靴底子上。从怀里掉出一个精致的金属扁酒壶;俄罗斯产品;螺丝扣壶盖;里边装得满满的;摇不响。他笑了笑;重新揣在怀里。 
  车来了。 
  车开了。 
  不知他在车里是否看见我们在挥手。   
  七九河开(1)   
  编辑是件令人窒息的工作。 
  几十号人在那里办一本理论刊物;谈不上任何创造性;只是把从上边学来的时尚用语变成印刷品;把固有的政治术语与新文件的精神结合得天衣无缝;水到渠成。领导很有经验地教导大家怎样写文章:一定要先吃透文件;在读的中间有一点感受就马上记下来;放在那里;来了选题的时候;把它们一加组装;很快就能形成文章。 
  我愕然地听着这些训示;不知道自己能否上道。 
  我能做到的便是终日无言。谁也辨不出我的表情是喜是怒;谁出看不见我的心是死了还是在燃烧。被压抑的心无法向外拓展;只好内观回向;钻进榛莽丛生的幽暗之境。幽暗是只有幻想容许无穷幻想的殊境。一切现实中不许发生或无法发生的行为在那里都可以完成。 
  由于人事的变化;原来的两位同事去了二编室;我的办公室搬到了楼梯西侧的头一间屋这就是我此后二十年间屡屡梦到的那间屋;并且形成了惟我一人的理想境界。我一直想不明白;怎么会形成这么个局面呢?我记得我用卷柜把里边的一半隔断了一下;依旧是卷柜后与办公桌之间摆一张作者来访用的椅子;可以让我斜对着他。前半间至少还有两张对在一起的桌子;应当还有一个人跟我同屋办公。但竺青回忆说;那时候屋里只有我一个人;并且十分肯定。 
  就算是吧;那当然更好。 
  我对生活从来没有过多的奢望;优厚的物质条件似乎注定与我无缘;而且我始终也没看出那中间究竟有多少快乐。我只需要一个小小的能容得下我和我的自由的空间;在那里;没有监督的目光;没有异己的干扰;我不但能支配自己的思维;还能支配一个无穷大的宇宙了。《聊斋》里有一个道士;他的大袖子能把一对恋人装进去;让他俩在他袖子里的乾坤中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很久。若干年后我亲自到过山东淄博蒲家庄访问蒲松龄故里;写的一首七律诗中有这么两句:“笔底乾坤容我驻;杯中风月赖君陈。”我在冷星楼里无意找见的这一间办公室就如同钻进了老道的袖子中间;这里注定了我期盼的自由;也注定了要发生的美好故事。 
  小楼已经与大院里的总编室隔绝了;独占一室又使我与小楼隔绝了;这很适合我的心境。我可以用不多的时间为工作嚼嚼蜡;而后就可以在上班时间大模大样地画画了。我一直喜欢华三川的仕女画;他的古装人物;造型俏丽优美;线条飘逸流畅;把丫环小姐的微妙之美刻划得形神毕俱;是古人的遗形写神所无法完成的。用衣纹表现人体结构;优美中透露着实在;耐人推敲耐人寻味。我偶尔临摹一张;挂在墙上;踌躇满志地衔着烟卷看一眼;踱两步;再回到办公桌前;写点儿能挣外快的小文或编编本刊的关系稿。 
  从小楼的铁栏杆上俯瞰;前边是一片解放前留下的旧平房;几株从小院落里伸出的古木虬枝足以让人想见其古老。每到春来;古树旁人家栽种的桃树杏树;开得红红粉粉;让人在沉闷中双眸为之一粲;油然想起陆游的诗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那时;我已在一家杂志上开了“身边的美学”专栏;每月一篇;就因此写过一篇《听雨》;咀嚼一下我的闲情逸致。近来;这里竟动起了土木工程;把平房拆了盖楼;于是我们的小楼便置身于工地之中了。可能就因为这个缘故;工程队在小楼二楼的客房租了一间办公室。又因着这个缘故;关于我的故事发生了。 
  寂寞的空屋;窗外有两个女郎的身影闪过;一会又折回来;以手遮荫伏在玻璃窗上向里看;并且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 
  看;聊斋的故事开始了。幸好是白天;不然下边的故事就不真实了。 
  我已经注意到她们;但我不能上赶着去开门搭讪。我是个自尊的人。如果她们走过去了;我心里也许会泛起淡淡的惆怅;但如果有人问我;我肯定不会承认这种失落感;便是我自己问我自己在想什么;我也会站起来否认:不;我什么也没想。不信;你看;那两个艳影离开窗子的一刹那;我不是连身子都没有挪动吗?   
  七九河开(2)   
  门开了。她俩居然进来了。 
  我有理由站起来了。 
  两个十八九的少女;一个上身穿着红色的西装;与年龄很不相称的烫发把红苹果似的脸颊衬得圆乎乎的;成人的发型改变不了少女的稚气。另一个留着一根长长的大辫子;笔直地拖在腰间;在那里形成的一个空洞;醒目地显示着令人艳羡的腰肢。额前的刘海颇富有民间传统风韵;在时尚新潮刚刚涌来的今日显得很是别致。看见那位红西服少女的脸庞;我怦然心动;“怎么这么熟悉;是在哪里见过呢?”我猛然想起二十岁时在B九中空中楼上做过的那个梦;“鼻如悬胆;唇似樱颗”;这不是少司命夫人身边的那个丫头么? 
  “竺青!”我喊了一声。 
  没有反应。 
  “她不叫竺青;”大辫子笑了笑;解释说:“她叫小晨。” 
  小晨看了我一眼;一脸的莫名其妙。 
  “对不起;”我尴尬地说:“我认错人了。” 
  “我们是二楼工程队的;请问您这屋里有电话吗?” 
  如果《灰姑娘》里的女巫手里的魔法棒此刻在我手里的话;我保证会立刻指向我的办公桌;把一只南瓜变为电话;完成我的殷勤。可是南瓜与魔法棒一件也没有;能有的只是微笑着摇摇头的遗憾了。 
  两个姑娘似乎不像我这么遗憾;竟在屋里踱着;看墙上的画。 
  “华三川的仕女;画得这么好呀!” 
  她们好像把打电话的事情忘了。我很惊讶她们居然认出了华三川;说出了绘画的行话。我有理由搭讪了。 
  “咦;你们懂画;你们是画画的吧?” 
  两个笑容像两朵杏花绽放了。白里透红;鲜艳欲滴;涨满的花瓣纯洁无瑕;花瓣抱成一团;保护着属于她们自己的香气。 
  “她会画画。”大瓣子指着红西服说。 
  可算找着知音了。我问:“学过吗?” 
  红西服腼腆地答道:“小学时在美术班学过点儿;只是爱好;画不好。” 
  “爱好就好;”我为人师表、谆谆教导说:“人需要有种爱好;有爱好的人精神会很充实。爱好绘画不一定要当画家。我是搞文字的;但从小养成的绘画爱好;到现在都舍不得丢。”我想我这深入浅出的理论肯定是很得体的;“有空把你的画拿来看看。” 
  “真的画的不好。”红西服的脸快跟衣服一个颜色了。 
  “最里边的那间屋有电话。”我没忘记她们的来意;指示说。 
  蜻蜓在水面上点了一下;飞走了。水面上的涟漪却一时无法散尽;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来;开始很清晰;渐远渐轻渐弱渐淡;终于化为平静。 
  一九八五年的秋天涟漪般的消逝了。心河复又结冰;复又铁板似的归于寂静。   
  聊斋续异(1)   
  心头的冰块被烈酒消融;烦恼被疯狂的刺激驱散;我一觉醒来;竟仍是一片空虚;记不起我是谁;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我知道;我已不是青年人了;找不到现代生活的坐标;摸不着享乐一代的脉搏。我成了时代的弃儿;应当知趣地关上门;到墙角寻找自己的位置。 
  从工作中得到的乐趣微乎其微。现实既然不再给予我什么;我只好到精神世界去开拓。我有滋有味地读着三家会评会注的全四册《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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