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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猫儿眼(短篇小说集)-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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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真开不了口,怕外国人怪我多事。

  一直憋着,见面也不提,希望她主动说起。

  不过似她这般注重个人私隐的人,一百年不提起也不稀奇。也许只是普通朋友。

  过数月,传说渐渐沉寂,仿佛没那回事。

  我又问丈夫,“是否疏远了?”

  “我怎么知道。”

  “去做探子呀。”

  “对不起。”他笑,“我不懂探听隐私。”

  但到底还是把消息带来:“那位先生列美国去了。”

  “怎么好好的又冷下来?”我大失所望。

  “他移民。”

  “外国人为什么不跟着去?”

  “她不喜欢美国。”

  “什么,外国人不喜欢外国?”

  “哎,猜不到吧。”

  我忍不住,便跑去问她,“你怎么不趁机到美国去瞧瞧?”

  “瞧什么?我一年上七次,有哈好瞧。”

  “我以为你会习惯美国。”

  她微笑。

  我埋怨,“你老毛病又来了,人家急着住外国跑,你却悠悠然留下来。”

  她第一次直认不讳,“是的,一窝蜂的事有什么好做。”

  “可是跟你前途有关。”我急。

  “我的前途?”她哈哈地笑出来。

  我马上后悔,还有什么人安排白己的道路比她更好,我担心得太多余。

  她温和地拍拍我手,“放心,我自有打算,目前我还是在本市过比较丰盛的日子,在这里,我至少还有点特权,而这些权利,是我努力十年所赚回来的,如无必要,不想丧失。”

  “那位先生也真是,”我不悦,“怎么不肯牺牲一下。”

  她终于露出一统感慨,“现在咱们才聪明呢,哪肯委屈自己,一切要天时地利人和配合才肯顺便讲一讲感情,别怪他,我也不肯牺牲呀。在一间公寓内煮三餐过下辈子?住宅,我有。美金,我也有。护照,我早申请到。我不肯去。”

  “或许他爱你。”

  “像我这样的女子,维修得如此好,要找爱我的男子,实在不必路远遥遥赶到北美洲去。”

  外国的生活,也许她已经受够了。

  她就是那种无端使侄子承受一笔不大不小遗产的姑母,因为她没有家庭,没有承继人。

  我想起来,大表哥的儿子仿佛要纺婚,等这个孩子生孩子的时限,我们全部升一级,外国人本来已经比我高一辈,现在更加不得了,乖乖,待我算一算,打她将成为什么。

  她是我表姑,我两个孩子已经叫她姑婆,待表兄的孙子出世,她就成为太姑婆,我的妈,辈份大成这样,谁猜得到她是个时髦女性,云英未嫁。

  外国人很乐,频频问我:“生了没有?大表哥做祖父没有?”

  “大表哥才五十二,如今年轻人并不肯早婚,他长子在加拿大留学,书没读好,不知忒地,看中唐人街杂货铺店主的女儿,立刻决定弃学从商,气得大表哥发抖。”

  他带着小妻子回来探亲,咱们都去见过,一对年轻人穿得很朴素,毛巾衫洗得褪了颜色,牛仔裤还是喇叭裤脚,头发没个式样,看得出是你同我剪我同你剪,在外国,一切从简。

  那个小媳妇很热情,一直站着为三姑六婆布菜,并不介意人家怎么看她,反正是客,又不打算同我们过一辈子,但大表哥却不满于她这种美德,这种媳妇在他家用不着,他要的是一位香港小姐,在儿子拿到专业或博士资格后才同她结婚。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现在我们专等这对小夫妻生孩子。

  在外国出生的华裔孩子们是有个印子的:皮肤很好,身体很壮,粗犷,疯,快活,不再会中文,也不在乎。

  我忽然明白为何外国人不肯跟那位先生前往北美,太浪费了,要那么细致的女子,抛弃所有才情,反璞归真,若不到生死开头.她是做不到的。

  光是一件牛仔裤自三岁穿到七十岁就不可能。女孩子应该常常有机会穿水彩颜色的沙裙。外国人一到外国,特色展览不出来,也就好比终身穿牛仔老布裤。

  奇怪的是,欧美的唐人无论住大城或是小镇,除非是学生,或是带着三百万美金过去做寓公之辈,衣着总是随便过度,透着狠狈,没法度,入乡随俗。

  外国人早看穿这一点。尽管她肯做亲友的移民顾问:如何打包,如何寄箱子,但她除了出差旅行,没动过其它念头。

  丈夫说;“真本事,要紧开头都没有商量的人。”

  我始终怀疑一个女人不可能如此自给自足,她一定有个秘密情人在某处。

  在他面前,她也使小性子,发脾气、撒娇、抱怨、诉苦、胡调、哭泣、欢笑、吹牛、自负、沮丧、悲观、落寞、低寂及孩子气。

  我们看不见的事,并不见得是她不做的来。

  她不过处理得好,七情六欲不在公众场所展露。这才是她至高至大的本领。

  丈夫对我说:“大儿明年升中学,你考虑一下,看是否要把地送出去。”

  “我不舍得。”

  “总要出去的,我对本市的教育制度没信心。”

  “才十二岁哪。”

  “男儿志在四方。”

  “我同外国人商量一下。”

  “现在咱们家逢有事便找外国人做顾问,她自己万一有事,找谁商议?”

  “她?”一我发一阵子呆,“她那么强,她自己会想得通的。”

  “这太不公平了。”

  “是,我也知不公平,但是谁敢替她出主意呢。”

  “给你作外国人,你做不做?”

  我拼老命摇头,“不做不做,但我喜欢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强壮而理智。”

  丈夫笑。

  是的,我们来不及的把私事向他倾诉,求她解决,却从不问及他的需要。外国人嘛,同我们的需要自然有些不同,这个绰号不是白白得来的。

  唯一可做的,便是做吃的让她享受。

  我遗在编织件兔毛毛衣,准备在稍后送给她。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个没有身分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小家庭主妇。

  我是中国人。

  她是外国人。

  分别就在这儿了。

  我不肯做她,她不肯做我,然而外国人与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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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猫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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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

                  大成是作家。

  他在写作的时候,用一个很漂亮的笔名,大成不过是他在家唤的小名。

  我自小认识他,所以知道他叫大成。

  他的新朋友,都叫他峻峰──他的假名、篆名、写作人所用的艺名。

  大成有一年没有新作面世了,说来话长,都是因为被书评家害惨了的缘故。

  他们称赞地,捧他,但往往在评论后加一句:“峻峰原来可以成为严肃作家……他可以变得更好,他应该选择比较严肃的题材。”

  峻峰说,作者都希望变得更好,所以当他赚了一点钱,为求进步,便把工作停下来,思考严肃的题材,冥想,旅行,以求进步。

  评论家把他的行踪报导出来,猛赞他清高飘逸,是文坛将来未可限量的栋梁。

  真坑了他。

  大成是个天真热诚的人,人家批评他,他全相信,人家称赞他,他也全接受,情绪很易被不相干的人左右,这是我所不能明白的。

  我是一个顽强的人,人家说什么,我就算在乎也断然不会给人知道我在乎,何况我是真的不在乎。

  但又出乎意料,我与大成是好朋友。

  我做电脑,他干艺术,但我们是好朋友。我们的感情,好比兄妹。

  这一年来,他不住的流浪,找寻独步单方,参加很多活动,但是没有写作。

  他也与我谈过很多次,有关他写作的前途。

  我觉得他在廿七便名成利就,实在是值得骄傲的事,他应当写下去。

  写作人最要紧的事,便是坐下来写。

  他会说这是外行人所说的话。

  我与他争论过多次,但我无法说服他。

  我说:“你有你的读者,我见你在路上都有读者抓住你要你签名。他们喜欢你目前的作品,何必改变方针?”

  他说:“求进步。”

  “写穷人的生活便是进步?真荒谬。社会一般人都安居乐业,为什么不能写小资产阶级?”

  “我没有说要写穷人,何况贫苦的阶层也有资格入小说。”

  “然,很多社会小说也很好看,”我同意,“但是我更喜欢你的作品,反正爱穷的人可以一直耗下去,爱繁华的人可以照旧。但,请记住,这不过是生活方式,穷与气节高尚并无直接关系,手边有节储也与虚荣无关。”

  “对于科学家来说,当然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但文学作风不是这样的。”

  “一定要穷是不是?住到山边垦荒去才有诚意。”我笑。

  大成一辈子活在大城市中,家里做小生意,只有他这个儿子,念中学时就爱写作投稿,进大学已经出书成名,他始终有种不满足,十甘心做一个流行作家。

  他大概想留芳百世。

  有些人在无意中就做到了,我相信曹雪芹这类作家在写作时并没有抱住要扬名后世的意念,相信杨振宁在做研究时也没有握拳疾呼我要成名。

  一切是果不是因,却是无意中得来,似大成这般到刻意要突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而且不一定会成功。

  这些论点我也同他说过了。这也许是我们两个人讨论过的唯一严肃的题目,枯燥得要命。

  我最讨厌严肃,不是说平日做事吊儿郎当,但下了班谁不要轻松一下,还牵涉到社会大问题干什么,没的头痛。

  好几次都是我自己举起双手投降,“不说了不说了。”

  但是他不肯再与我出去吃饭跳舞,他努力钻研学问,买了一大堆硬皮英文书来细读。

  我又弄不明白了,读南美洲作家的作品,对他的事业有什么帮助?我们住在亚洲,黄皮肤黑眼睛,天南地北,去读那种枯燥的作品干什么?

  “你懂什么?”他摆摆手生气“对你来说,阅读不过是消闲。”

  “嘿!”我冷笑,“阅读还能帮我什么?你能从诗集里找到什么?不过有些人搓麻将,有些人阅读而己,对社会有什么贡献呢,做大事的全是科学家,科学家奠定社会文明,艺术家才得有机会做些锦上添花的琐事。”

  “你与你电脑去跳楼吧。”

  “没有电脑,你在银行排队要站大半天。”

  “我不喜欢你了。”

  我与他作一个鬼脸。

  后来他出发去旅行,选的地方是巴黎。

  “那不行”我加插意见,“巴黎是文明社会,有自来水供应,不够严肃,不作数,人家照样看不起你,住上十年也是个流行小说作家,你得选一些不毛之地,越苦越好,连厕所都没有的地方最妥当。”

  大成追着我来打。

  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谁让他要走一条严肃的路呢?干革命的人哪有资格享福。

  大成在巴黎住了两个月,远远近近地方都去遍了,很寂寞,亦找不到什么新的题材,与我通了许多长信,也说过上万元的长途电话,最后觉得闷,决定回来。

  我去机场接他。

  他瘦了很多,清秀的面孔有一层风霜。看得出心理负担很大。

  你看你看,艺术家也不好做。

  他皱起眉头,“真伧俗,开口都是钱。”

  我一点都不生气,滑稽的朝他杯杯眼。

  “我想写一个移民的故事。”

  “何劳你写!!!本市每个家庭都有亲友在做移民或想做移民,多闷。”

  “我写的是一百年前的故事。”

  “当然是含辛茹苦了,苦苦苦,苦过黄连。”我挥舞双手。

  “你再这样咱们就不用说下去。”

  这种题材也不新鲜:辫子、小脚,铺铁路,开洗衣店,受歧视,遭侮辱……

  他双手捧住头丫,“那写什么呢?”

  “回家再说吧。”

  在车上我要求他写一个女强人甘心跟一个小男人作妾的故事:她帮他赚钱,他却把钱取回去喂原配与孩子,充满矛盾冲突……

  “天方夜谭。”大成说。

  “哎唷,可是能够满足一些男人呀,令他们觉得红颜知己仍然存在,尚未灭绝,多好。”

  “没有人会看这种令人生气的小说。”

  “不一定,我个人最恨“掀开社会阴暗面”的小说,越黑越有深度,父亲嗜赌,母亲生肺病,儿子带毒,女儿是妓女.,在一个雷雨之夜,齐齐服毒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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