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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寐语者-帝王业(下)-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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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
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如愿以偿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
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
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传来,惊得我全身一震。
这声音稚嫩娇弱,仿佛小猫儿一般。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一定要是女孩儿! 
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
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
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这昭阳殿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
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
——“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
我始终抱着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
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
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
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
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
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
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
如今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


“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
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是。”廖嬷嬷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
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
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
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
“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玉盏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
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
“参见王妃。”三名太医跪下,从容向我行礼。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
“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
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
连我亦不知道,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
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
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
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
“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
我蹙眉,心知他是借此警醒于我,却何必连累无辜。
“无心之过,廷杖且免了,掌嘴给个教训便是。”我冷冷开口。
那侍女这才回过神来,知自己险死还生,顿时瘫软在地,不住叩头谢恩。
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
“王妃仁慈。”宋怀恩低头,“还请速做决断。”
我疲惫地闭上眼,漠然一笑,仁慈,好一句仁慈!
在仇怨里偷生,或是在无知无觉时死去,哪一种算是仁慈?如果终有一日,这个孩子将要带来新的杀戮与动荡,或许是萧綦,或许是我的澈儿,总有一个人要与他为敌——那么,我宁愿这个人是我,宁愿这杀孽由我来背负。
我的身体里,留着一半皇族的血,和这个孩子相同的血。
就让这血脉断绝在我手中,一切归零。
我转身,一步步走向昭阳殿外。
“请太医为殿下诊脉。”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字清晰而沉缓地回响在身后,回响在空寂的昭阳殿上。
心中已经没有知觉,没有痛,亦没有冷。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
我缓缓回身,望向昭阳殿深处。
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
曾经,我在这里蹒跚学步,垂髫弄琴,承欢姑姑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初见子澹,两小无猜,度过最纯净的年华;曾经,我在这里接受赐婚,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曾经,我在这里拘禁了姑姑,背叛了亲族,双手第一次沾染鲜血;曾经,我在这里看着谢皇后殉节托孤……今日,我在这里,废黜了子澹的皇后,处死了他的儿子。
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
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唤道。
“王妃!”却是宋怀恩的声音。
我有些恍惚,侧头看他半晌,才记起徐姑姑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宋怀恩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
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来,有微微暖意,却不是我熟悉的怀抱……萧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回来。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后却是万丈深渊,进退都是凶险,恍惚似回到宁朔,再一次孤身高悬在烽火台上,命在顷刻。猛然见,自那烈焰浓烟中,有一个身影出现,向我伸出手来。
我不顾一切奔去,陡觉身子一空,急遽下坠。
“萧綦!”我脱口惊呼,睁开眼,却见绣帏低垂,晨光初透,哪里有他的影子。
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周身却是忽冷忽热,汗透中衣。
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清凉晨风扑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帘,“哪里久了,您夜半才回府,这才歇了两个时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搁不起……”我蓦的顿住,目光越过回廊九曲,直望见庭前那伫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声回道,“昨夜护送王妃回府后,宋大人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
我怔怔半晌,不能开口。
他连甲胄都未换下,那身影沐着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样护卫在那里。
我略略梳洗,绾起发髻,推门而出,走到他身后。
“怀恩。”
他肩头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礼。
我伸手虚扶,指尖在他袖上拂过,旋即收回,身份礼节于无形中隔出应有的疏离。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问安,拘谨守礼,只字不提昨夜的惊心动魄,也不提眼下的紧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显得清净和煦,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视他,浅浅笑道,“多谢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总在谢你?”瞧着他端肃的样子,我不觉笑了。 
“我亦总是惶恐。”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没有自称属下或卑职。
一路沿曲廊去往书房,他总垂手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之外。
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不会离开,也永不会靠近。
不觉已是十年,昔日锐气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儿女绕膝。
当日在洞房门口,怒掷盖巾的新嫁娘,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大概,我也已经老去了许多罢——恍惚记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华易变,还有很多都变了,丢了,再要不回来了。
历经了诸般流离之后,依然还在身边的,犹为可贵可重。

小皇子薨于寅时初刻。
哀钟鸣,六宫举丧。
卯时三刻,胡氏一门及相关涉嫌谋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狱,老少无一漏网。
乱世之中,强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谢之家,也随时可能覆亡。
这便是,与权力颠峰一步之遥的差别。
多少人觊觎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处,便只得任人鱼肉。
我手书的密函已经飞马送往萧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诛,皇嗣已绝,子澹逊位终成定局。
而禅位,也是子澹最后的生机。
九锡颁赐,已是禅位之先兆,只待萧綦班师回朝,便可行禅让之典。
我命宋怀恩着手准备禅代之议,同时让硕果仅存的宗室耋宿,纷纷上表陈情,自请归邑终老。
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意愿,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谓万事俱备,只等萧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却迟迟不肯班师。
豫章王大军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后,并不回师,仅休整五日,即由萧綦亲率,一路进逼,横越了南北突厥之间,那片人迹罕至的苍茫雪岭。中原大军的铁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里是突厥人发源的地方,在那极北苦寒之地,连突厥人都不愿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袭,不惜发动无数次的战争,也要在温暖的南方占据一方丰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没有异族到达过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着,突厥人失去了最后的家园,意味着投降和灭亡。
这个纵横北方数百年的强悍民族,历代与中原对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击,几度败退大漠,始终能以强韧的生命力,卷土重来,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为中原永久的威胁。
这个民族,犹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会灭绝。
然而,这一次,史册似乎将在萧綦的手上彻底改写。
冬天即将来临,极北大地将要面临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冰雪封冻。
突厥视短,所利在战,初锋勇锐,难以久持。
谢小禾率五万步骑进踞大阏山,已断绝了突厥人粮路。
若旷日持久,将敌军围困在死城之中,粮草难以为继,其锐气必竭,士气摧沮,即使不费一兵一卒,也能将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将霸主,都曾挥师北伐,欲图踏平胡虏,一统南北。
以萧綦的赫赫武勋,已达前无古人之地。
然而万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顶,他毕生渴切的不世功业,终于近在眼前——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他放手。

 夜阑更深,万籁俱静。
我屏退了侍女,独自哄着两个孩子入睡。潇潇自顾玩着自己的手指,澈儿已经睡着。睡梦里,小小人儿却还微蹙着眉头,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依稀有萧綦的影子。
想要亲吻他的小脸,却又怕将他惊醒。我伏在摇篮前,凝望这一双儿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怅惘。不觉流年暗换,自我嫁与萧綦,已经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复几个十年。
从十五豆蔻到二五芳华,以懵懂少女嫁入将门,随了他一路走来,为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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