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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今夜星光灿烂(短篇小说集)-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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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怀。

我俩订婚之前,通知了父母亲,把照片也寄了去。我并没有着意告诉他们,美莲

比我大多少。这是细节,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懂事而可爱的咪咪写信来恭贺我们。

至于关老头(好,好,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老),他送了很得体名贵的礼物给我

俩。

我承认不是每个故事都有我们这么愉快的结局,但是我们也曾苦恼过,美莲为此

不知道忍受过多少个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会走上前来跟她说:「张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儿

子。」

而事实上人家觉得我们两人很相配,谁比谁大压根儿看不出来。况且我们活着是

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决定在毕业后结婚,这是美莲说的,她要考验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变,

说不定过一两年她会催我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还说要跟我断绝来

往呢,不必理她。

至于我,我现在简直不想离开这块地方了,我的所爱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呵哈,极光仙子,她自称是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




贝贝是我同学,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书,一到假期,约好了


轰然都跑到维多利亚的大屋去休息,闹哄哄,见我是一个人,所以时时把我拉着走,

贝贝有个孪生妹妹,叫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纪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误会

是三姊妹。

她们老说佩服我一个人远隔重洋的来求学。

贝贝数着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罗拔、拉利与咪咪,小叔的莲莉莲蒂、姨妈的孟

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与小刚,连我们两人,一共有十个人在加拿大。」

贝蒂吐吐舌头,「你数漏了一个人,当心他不饶你。」

贝贝嘻嘻笑,「他对我还好,对你就不怎么样。」

贝蒂也笑,「胡说,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我们一视同仁,暴喝一声,开始

演说家训。」

我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她们两人笑作一团,「忽必烈汗。」

「什么?」我也笑出来,「成吉斯汗的儿子呀?」

「我说的是我们的大表哥,」贝贝说:「三十多岁,尚未成亲,一付老处男脾气,

去年自美国搬到我们这边来,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开始军

训,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维多利亚了。」

我笑起来,「干吗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长得像呀。」贝蒂说。

我说:「谁见过忽必烈?」推了贝蒂一下。

「武侠小说中有插图的好不好?姜黄脸皮,板着面孔、头发疏疏朗朗,」贝蒂用

两只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两撇胡髭,戴顶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终年不露一丝

笑──你见到就知道他实在是像。」

我摇头笑,「这幺说来,他是你们的大哥哥了?」

贝贝说:「他就是这么称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们,小会有错,大哥哥总是为你

们好。大哥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她学着男人的声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问:「那么不到维多利亚,到哪儿去呢?」

贝蒂说:「本来可以回香港,但是飞机票费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游泳过太平洋,

否则宿舍一关门,只好去对着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贝贝问.「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贝蒂答:「大家还不是同一命运。」

我笑倒在床上。

贝贝、贝蒂一起埋怨:「琪琪没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们一起回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一个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国风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园附近,有八

间房间,忽必烈汗占了其中两间,我们这十一个大孩子就只好挤一挤。

到的时候是中午,贝贝说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们大可放尽声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到,计划耍乐的节目,经过书房,忍不住

轻轻推开张望。

书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浓荫,书桌上堆满图则,画纸,各式的笔,地毯

上躺着一只小猫,见到我伸个懒腰,「咪呜」一声。

我抱起它。

轻轻问:「你是蒙古人的猫吗?老蒙对你好不好?」

它说:「咪呜咪呜。」

我问:「蒙古人喂你吃什么?」

它在我手上擦擦头。

我将它放回地毯上。

贝贝走过,「嘘,琪琪!」她把我拉出书房,「你干吗?」她急出一头汗,「你

敢到忽必烈的房去?当心他骂你。」

「他真那么厉害?你们这么怕他?」我不以为然。

「唉,谁怕他啊,」贝贝作个数钞票状,「怕经济封锁是真,他是咱们家长的眼

线,一打小报告,咱们倒霉,小刚与金发女在一起走,给他去告状,马上回家告威,

嘿,多厉害!」

「真是个小人。」我说。

「说对了。」贝贝拍手。

我说:「我不信他自己没行差踏错过。」

「他呀!」贝贝以手覆额,「他生活像个和尚,天天晚上十点半上床,在外国生

活十年,还没有女朋友,从来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贝蒂探头过来说:「不正常,若不是性无能,就是断袖癖。」

我掩嘴葫芦。

才傍晚,众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第二天应往那里玩。有人带来了烟

酒,有人带来食物,现钞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兴奋愉快。

孟甘穆利说:「琪琪快成为我们一份子了。」

莲莉笑说:「可不是,连相貌都越来越像。」

我推他们一下,正闹,忽然小琴说:「嘘,车子回来啦,当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

门一响,蒙古人进来了!

我禁不住也紧张起来,向大门处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灯芯绒裤子,一

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简直英俊,但是他略为不修边幅,头发浓长,上唇确是蓄着

胡髭,因为目光炯炯,同时铁青着脸,你别说,确有几分像着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们说他作威作福,一辈子板看张脸,实

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贝贝吓得不得了,连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驾临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说:「你们都来齐了?」

小瑟说:「是,大哥哥。」

「没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声。

他喝问:「钱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声。

咪咪咕哝:「物价飞涨,都不够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蝉。

他说:「玩管玩,东西自己收拾,不准酗酒,不准吸大麻,不准聚赌,不准喧

哗。」

大家表示不满,我抱叠着双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贝贝连忙说:「大哥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她是我的同学。」

我顽皮地抿着嘴,作个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楼去了。

大伙嘘出一口气。

罗拔说:「改天也别叫忽必烈了,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似傅满洲。」

拉利说:「把他的照片放大,拿来练飞镖。」

我哈哈大笑。

我认为他英俊,有威严,而且充满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笑容,那种孤芳自赏的寂寞逼人而来。

当天晚上,咱们在唐人街吃饭,咪咪说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气。

贝贝说她已当尽卖尽,行不得也哥哥。

结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营,只剩下我与贝贝、贝蒂。

贝贝耸耸肩,「好吧,看我们与忽必烈拚个你死我活。」

我皱眉问:「忽必烈是干什么的?」

「他是执业建筑师,」贝贝说:「是全国十大之一呢,听说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睁大眼睛。

「建筑师都带点艺术家脾气,」拉利说:「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从来没见过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黄昏回来,立刻上楼,大概是听音乐吧,他是个很静的人,根本

不觉察他的存在。他喜欢喝啤酒,抽沙龙薄荷烟,养一只猫,它叫「大力水手」,他

没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贝贝说:「我忍不住了,问大哥借债,咱们到迪士尼乐园去。」

「你敢?」贝蒂反问。

贝贝不响。

我说:「我去问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贝贝说。

「我这就上去。」我说。

贝蒂问:「他在家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C大调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楼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听音乐,他穿一条皮裤子,光着上身,好身裁,肩膀浑圆结实,

哗!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说,「房里没有别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间是白色的,非常宽大洁净。

「你是谁?念第几班?」他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充满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贝贝的同学。」

「找我有什么事?」他闭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说。

「用来干什幺?」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气。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佻皮捣蛋。他说。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来。

他真是英俊,不比罗拔拉利他们,蓄着汗毛当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开抽屉,数钞票给我,「写借据来。」他说。

「哈,你这个忽必烈!」我气。

「什么?」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么?」

「傅满洲!」我笑道。

「你们这班小鬼在我背后叫我什么?」他沉声问。

「你想吓我?」我一把抢过钞票。

「你比他们还坏!」他气道。

「你又何必装个大哥哥的凶相来将自己与他们隔开?你不觉得寂寞?」我悄声问。

他白我一眼,「请出去。」

我耸耸肩,下楼去。

贝贝接过钱,「哗,伟大的琪琪。」

贝蒂说:「我们星期一出发,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过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说。

「你在这里陪忽必烈汗?」她们诧异问。

「我觉得他又英俊又能干又有性格,」我握住双手,「哗。」

两姊妹面面相觑,「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后园的绳网内晃来晃去,用一本书遮住小睡。

他是那么寂寥,又没有人来探访他,一个人住问大屋子。

在厨房我们也会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点点头,但冰冻开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长凳喝啤酒,一只烧鸡,用手撕着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

倒一杯,坐在他对面。

「走剩你一个人?」他问我。

「是,看见你都怕.他们避开你。」

「避开我?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我尽量不骚扰他们。」

「可是你有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我捏着脖子作呼吸困难状。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我乘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眼角聚着细细的皱纹,「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实的说:「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们这些孩子──」

「我比他们略大,我廿一岁了。」我抢着说。

他低头喝啤酒。

我倾慕的说:「告诉我有关建筑业的一切。」

「你不懂。」

我说.「那么告诉我有关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说,」我说:「你恋爱过吗?」

他不答。

「算我问得太私人了,」我说:「对不起。」

他脸色稍霁,说:「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什么?」

我但笑不语。

「笑什幺?」他忍不住问。

「我若分辩说我不是孩子呢,更显得孩子气,所以只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泼可爱,有时跟他们玩,有很大的乐趣。」

他洗净双手。「去划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问他,「你恋爱过吗?」

「为什么老问这类问题?」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人之变得孤僻,当然是因为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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