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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安妮宝贝小说集-第5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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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年以后,小乖生病死去。她在信里对他说,小乖已经离开我,但我心里的希望还在。虽然我知道我不会有蝴蝶的翅膀,可是一定会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初中毕业的假期,她告诉他她要去北京。他们整整七年没有相见。

    他在火车站里等她。从拥挤人群里出现的15岁女孩,穿着白色的棉布裙子,黑色的眼睛灼然明亮。

    他带她去酒店吃饭,同行的是祺,他的未婚妻。

    他陪她去故宫,在幽暗的城墙角落里,他问她,你喜不喜欢祺。她说,祺美丽优雅,是个好女孩。然后,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就微笑着看着他。

    她平静地在北京过了一个星期。准备回南方继续高中学业。临行的前夜,她执意要把自己给他。她取下头上的蝴蝶发夹,浓密漆黑的长发如水倾泻。他说,我3个月以后就要和祺举行婚礼。我不能这样做。她说,请求你。请求你要我。

    她的眼泪温暖地掉落在他的手心上。黑暗中,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只听见她轻声的询问他,如果你以后离婚,我可不可以嫁你。他在恍惚的激情中,迷糊地说,可以。清晨,她不告而别,独自南下。

    婚后的日子平淡如水。祺两年后去美国读书。准备不久把他也接出去。他辞退了公职,开了一家小小的酒吧,准备打发掉在国内的最后日子。他把自己的酒吧叫做BLUE。他还是不断地收到她的信。她说她很快要毕业了,如果考不上北京的大学,就准备放弃学业,来北京工作。他说,我过一两年就要走的。她说,没关系。只要还有剩下的时间。

    再次见面的时候,她19岁,而他30了。

    他们同居了一年。直到他的签证下来,准备出国和祺相聚。他把BLUE留给了她。他说,你可以在北京嫁人。以后我还会回来看你。她说,我会在北京等你。但不嫁人。

    她依然写信给他,一封又一封。而他,也依然只在她生日和新年的时候,寄美丽的卡片给她。他一去就是5年。直到和祺离异,事业也开始受挫。他准备再回国发展。

    在BULE门口,看到吧台后的女孩,依然穿一袭简朴的白裙。她看过去苍白而清瘦。她说,你回来了。她淡淡地微笑。可是我生病了。

    她的病已经不可治。他陪着她,每日每夜。他读圣经给她听。在她睡觉的时候,让她轻轻地握着他的手指。有阳光的日子,他把她抱到病房的阳台上去晒太阳。她说,如果我病好了,我可不可以嫁你。她的心里依然有希望。他别过脸去,忍着眼泪回答她,可以。

    拖了半年左右,她的生命力耗到了尽头。那一天早上,她突然显得似乎好转。她一定要他去买假发。因为化疗,她所有的头发都掉光了。她给自己扎了麻花辫子。那是她童年时的样子。然后她要他把家里的一个丝缎盒子搬到病房。里面有他从她8岁开始寄给她的卡片。每年两张,已经16年。她一张张地抚摸着已经发黄的卡片,和上面模糊不清的字迹。这是他离开她的漫长日子里,她所有的财富。

    终于她累了。她躺下来的时候,叫他把红色的蝴蝶发夹别到她的头发上。她问他,如果还有来生,我可不可以嫁你。他轻轻地亲吻她,他说,可以。

    他曾经用一条白色的小狗来交换她的笑容。然后她用了一生的等待来交换他无法实现的诺言。
投向分裂的怀抱
    1你们刺痛我了,我必须离开

    在中文雅虎的文学搜索地址里,我一眼看到那个网站名字。我点击它,然后被一片黑暗所淹没。

    是1998年某个炎热夏季的下午,我在封闭的房间里无所事事。那是一段感觉自己随时会丧失呼吸的日子,生命是一层单薄的膜,被空洞的时间膨胀得似乎轻轻一戳就会破碎。

    我看到那段话。在童玮亮个人主页的首页上。沉郁得无法摆脱的黑暗底色,苍白的文字,凄艳的滴血玫瑰。简单的画面里充满纠缠。还有挪威画家蒙克的画——呐喊。

    那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梦,看见自己在幽深黑暗的地穴里奔跑,潮湿的风很寒冷,我的脚踩在水中。不知道身后追逐着我的是什么,只是无法停止。也许不是死亡,是除死亡之外的东西。那是真正令我恐惧的。所以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然后在某个图书馆的下午,我看到蒙克的画册。画册里有他描绘的梦魇。也许一个人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梦是真的,而醒过来的生活是假的。有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许没有标准。

    这个世界从不存在绝对的标准。

    只是看着这幅画。在灰暗的天空下,一个扭曲的人,捂住自己的头爆发出无声的叫喊。他看起来象个生了病的人,不健康,瘦弱,有疯狂倾向。被画出来的呐喊,充满风声般的恐惧。虽然不知道被恐惧着的,是什么。

    2000年的春天,一个暖风吹拂的夜晚,在瑞金路上的陈旧小茶馆里,坐在对面的童玮亮和我一起背出首页上的那段引言:我们由于聪明而变得狡猾/由于狡猾而缺乏勇气/由于缺乏勇气而萎琐。

    我们相对微笑。他对我说,那段话摘自杜马的文章,投向分裂的怀抱。他曾经找寻杜马,很多年。但是没有找到。

    2这个夏天来得措手不及,我要死在这个夏天……

    我是在会议上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他坐在我的对面,穿褐色格子的棉布衬衣,戴着眼镜。人很多,会很嘈杂,空调很热。这个男人微微倾斜着身体,不发一言。我看了一下他的眼睛。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在桌子下面轻轻晃着腿。我看到有一个人和我一样,心里很愉快。突然有一个女孩叫他SICKEE。她说,SICKEE在我心里就是一个生了病的孩子。然后那个男人微微地笑了。暧昧的笑容。好像刚刚睡醒过来的模糊不清。

    在我的感觉中,他好像是从黑暗的水面中浮现。

    20岁就开始工作了。曾经有过一个伙伴。6月到8月的时候,羊男加入病孩子。羊男很开朗,负责和外界沟通,他做更新。12月的时候,他和吴宁一起搞动画,做平面设计。网站又剩下他一个人。他独自更新,然后尝试和外界沟通。我问他投稿量是否很多。他坚持地纠正我,不是投稿。是EMAIL联系。

    他的表情很严肃。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必须纠正的概念,因为他注重这份实质性的区别。

    每一份稿件他都给予回信。信的签名档“紧握您同志般的双手”。

    那时候有了很多的沟通。

    最大的收获就是沟通。

    你如何确定病孩子,这个“病”的含义。

    成人社会有它的游戏规则和既定轨道。但是有一些人,他们始终无法进入这个轨道,并且坚持自己的游戏规则。他们看起来是很幼稚的。也许实质上也很幼稚。所以他们是病了的孩子。

    生病的孩子只有在黑暗的地下,才能畸形而自由地成长。

    这段问答里,大部分是我对他回答的理解。他所有的回答都很简单。他不肯回答我任何引申的为什么。很多东西是天性散发出来的,所以就不需要理由。

    我没有用采访机,在我的笔记本上零乱地记录着一些词语,成人社会,孩子,没有进入轨道,幼稚,然后是病态和暗地。

    3我想我的心被冻结了当到达冰点的时候就变成透明的颜色我们的交流非常顺畅。很多次,他微微倾斜着身体,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就要求他靠近我。我的提问也许有些尖锐,并且紧追不舍,我知道我渐渐靠近一些实质的源泉的东西。但是我很犹豫。

    我也曾接受过采访,大部分记者问的都是千篇一律的平淡问题。

    可是我想它们是温和的,所以任何人可以侃侃而谈。如果问题引起沉默或者敷衍,就说明它戳到柔软的穴口。

    这个男人看起来是健康的,神情沉静,笑容里有一些动人的暧昧。

    他对我说,他做不到给乞丐拍照片。不是没有勇气去做,而是没有勇气去面对无法遮蔽的灵魂。他们的感受会如何。这是不道德的。他给我暗示。

    他不喜欢接受采访。除非感觉是朋友。

    我在他的网站上看到他自己的一幅摄影作品。没有眼珠的脸上有疤痕的塑胶娃娃,它们幸福地微笑在明亮的光线下。画面透出一股寒冷的阴影。他给作品取的题目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

    我知道仅仅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不可能进入他内心的阴影。但我希望交流的趋向能够靠近他的阴影。

    虽然任何靠近都是危险的。

    我探究他那种习惯性的若离若即的眼神。

    那种表情是我自己所熟悉的,在人群中或者在喧嚣里,我会看到玻璃窗或者别人眼中属于自己的投射面。一样的,是那种看过去很淡漠,但充满警惕的表情。心里守护着一大片茂盛绮丽的花园,但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进入。

    有时候看过去是很平淡的人,但你不知道他可以被突破的缝隙在哪里。那片花园因为无人涉足,所以更加地开出野性诡异的花朵,藤条枝叶疯狂地蔓延。而别人已经完全丧失进入其中的线索。

    他告诉我伴随他很久的一种状态。

    肉体的虚幻感会持续4到5分钟。在这个片刻中,周围一切的存在都是假的。你存在,周围不存在。你不存在,周围存在。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一直在。

    是不是在人很多的场合里这种感觉会明显。

    是。但独自的时候也会。

    我知道。我对他微笑。

    这样的感觉我想应该是从童年的时候开始。一种无法和现实融合的距离感。强烈的自我意识。

    感觉过这种孤独,一点一点地侵蚀,终于发不出声音。变成了黑暗。

    4想活在快乐的麦地里,有真诚的爱情,有新鲜的空气,慢慢忘了自己从前想着的事。

    每个人其实都会写字,但是有一些人他不断地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并且在记录的时候不断思考,并且加深和巩固自己的思考。他们成为了作家。而另一些人,他们融合进现实的生活,让琐事排挤掉自己的思考,不断淡化,不断麻木,不断遗忘,他们成为非常普通的人。这是区别。

    喜欢村上春树的小说。挪威森林和寻羊历险记等那种非现实感觉。

    尤其喜欢他常常运用的通感手法,敏锐得接近怪异。小说中常常突然出现奇怪句子,例如世界是一堆干巴巴的臭狗屎。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快乐地笑出声来。

    还有谁呢。

    俄国的陀斯妥耶夫斯基。曾经喜欢过他写的白夜,和很多年以后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以及苏童的早期作品。

    他独自支撑着一个黑色的网站,里面的文章阴郁颓废,每一篇都散发着死亡和暴力的毒。痛苦有时候是这样沉重的潜流,发不出声音,却扭曲了人的灵魂。是蒙克油画里的那份恐惧。还有比亚兹莱的版画。这个英国人26岁左右死去。唯美主义者的画。里面有长着天使翅膀的

    魔鬼跪在黑暗中哭泣。

    他对我说,暗地病孩子并不是PUNK,他自己本身也不是PUNK。我不是一个叛逆的人,他说。它是潜流中的暗礁,棱角被缓慢地磨灭着。不是很快地磨灭,但磨灭是必然的。对于所有被它影响过的人来说,他们不断进出,而它仅仅是一个过程。一个最好能有所体验的过程。

    因为它会让一个人保持相对的真诚。

    是指被颓废和阴暗影响的人吗,他们是否会有些病态。

    晚年的川端康成,喜欢一休和尚的一句偈语。佛界易入,魔界难进。美好的东西,要真正经历过恶,才能体会。

    以前常有读者写信给我,为什么不写一些生活温暖美好的东西。

    那时候这样的信我基本上不回,因为我觉得提问的人没有进入我的文字和灵魂花园。但是这个夜晚,在另一个男人的言语中,我看到那条荒凉却鲜明的路径。

    5我的所有理想都被现实这个巨大马桶冲走了

    在人群中他看过去是属于工作认真的,带一点点自闭的男人。一份稳定的工作做了七年,喜欢待在家里,不会轻易离开那个节奏缓慢的城市。

    他说,他一直和父母住在一起,没有搬出来住。如果择妻的话,会想她能够做家务。再古典一点,知道诗经更好。

    我忍不住笑了。我不知道一个会背诗经的女子,在厨房里洗着油腻的碗盘时,是否会快乐。我想他只是很理性地在选择婚姻的方式。

    而对于爱情,他的想法肯定又不一样。

    果然。

    爱情也许是基于繁殖。但对我来说,它是非常美好的东西,是不能碰触的。就像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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