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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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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怎么活着才会使自己觉得有点意思有点情趣呢? 他认认真真地想过多少次了,
想不明白。他认为自己是命中注定了,只能像现在这么个活法,不能再换另一种
活法了! 每天大把大把地赚钱,每天大把大把地花钱,天长日久谁不腻歪呢? …


                第二章

                                1

    严晓东家已经不在住了三十余年的那个大杂院内了。搬到了全市每一户人家
都十分向往的地处文明中心的南岗区。在中山路一百七十五号那幢外观相当漂亮
的乳白色的大楼内,他和老父亲老母亲拥有三室一厅。而据说够资格居住在这幢
楼内的大多数是局级干部。他用三万元买到了这种资格。

    搬家前,父亲说这张桌子是正宗八仙桌,那个箱子是樟木的,一些破东烂西
是过日子用得着绝不能缺少的。母亲跟父亲的主张一致,反反复复跟他叨咕——
破家值万贯。

    搬家那一天,他买了两张戏票,安排老父亲老母亲坐出租小汽车去看《窦娥
冤》。散场后,老父亲搀着哭红了双眼的老母亲走出剧院,他早已坐在另一辆出
租小汽车里等待着了。

    老父亲车一开动就打起呼噜来。

    老母亲问:“儿啊,这是往哪儿去? ”

    他说:“甭问,到地方你就知道是哪儿了。”

    司机抿嘴暗笑。司机是他哥儿们。

    小汽车开到那幢乳白色的大楼前停稳,他们下了车,司机对他扬了扬手,将
车开走了。

    母亲奇怪地问:“司机怎么把咱们丢在这儿不管啦? ”

    他说:“这儿是咱们家门口啊! ”

    父亲转向地四面望望,狐疑地问:“家门口? 才一场戏工夫你就把个家搬了
过来? ”

    他更正道:“半场戏的工夫。我去接你们的时候,窦娥她爸还没出场呢! ”
说罢,率先而入。

    上了三楼,他从兜里掏出钥匙,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打开房门。

    老父亲老母亲站在门外,见到橘黄色的布纹塑料贴墙纸将满室映衬得富丽堂
皇,拼木地面图案美观,组合家具漆光闪亮。百宝架上,一尊唐三彩马神姿伟俊。
一尊陶瓷雄鹰双翅飞展……还能见到一角厚厚的地毯……他们不敢贸然而入。

    母亲说:“儿啊,不兴这么逗弄爸妈玩! 这……这到底是谁家? ……”

    他倚着门框,两根手指捏着钥匙链,两眼得意地瞧着母亲,悠荡着钥匙,一
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这、是、咱、家! ”

    “这怎么是咱家? 咱家怎么能是这样的? 你,你小子搞的什么名堂! ……”
老父亲仿佛感到在被儿子耍弄,涨红了脸,脖子也粗了。

    “这就是咱家。咱家怎么就不能是这样的? 你们住不惯这样的家是不是? 你
们不想住这样的家是不是? ”他的语调中流露出了儿子对老子的怜悯的挖苦。父
亲的话使他听了极不顺耳。

    老母亲瞧了他一阵子,又朝室内瞧了一阵子,好像偷窥别人的家似的,责备
道:“搬家也不跟爸妈打声招呼! ”

    “跟你们打招呼? 跟你们打招呼这新家就不定是什么样子啦! ”他说着走入
室内。

    老母亲终于也跟了进来。

    老父亲又向室内望了望,追问道:“咱家那些东西呢? 嗯? 怎么一件也没搬
过来? 嗯?!……”仿佛那些破东烂西没搬过来,他便绝不承认这儿是家,绝不入
门。

    “淘汰了! ”

    他已开了录音机,伴着迪斯科不灵活地扭动着僵硬而粗壮的腰身。尚未中年,
他却过早地发胖了。

    “什么? ……”老父亲不懂“淘汰”这个词儿。

    “淘汰了! ”他大声重复,继续进行减肥。

    “胡说! 又不是些活物往哪儿逃?!”

    “都不要了! 该扔的扔了! 能送人的送人了! ”

    “你、你、你! 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哇! 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
你就扔了! 你就送人了! 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 ”

    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
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
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 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
化! ”。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 都送人啦? 那口大箱
子不是挺好的么? 那可是樟木的呢! ”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筒啤酒,啪
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嗡,抢白道:“您那口宝贝
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
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
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
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
分。

    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
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 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么! 乔迁之喜是如今
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 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
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
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
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 还不是
靠晓东这么个儿子! 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
来一块儿住着? 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 儿子是个好儿子啊! 儿子是个能人啊
! 几年前还待业呢! 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
呢! 这一晃才几年呀! 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 积攒了十几
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
家! 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
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

    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
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 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
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
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
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
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
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
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
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
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
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作会客室,吃饭在方厅。
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
六,一明二白地交待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
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
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
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
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
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 ”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

    “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 ”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
“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淫物。尽管石膏的,残废;但对男
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诱惑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
大概早已被诱惑坏了吧?

                                2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
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
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
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乳房! 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 ”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 ”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淫物也可以成批成批的
生产出来卖钱么? 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 偌大国家就没个
人考虑到这一层么? 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做
“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
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
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
“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
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
儿。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
“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 文化大革命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
那等气魄谁个能比? 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么? 连
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 听个鬼! 老
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
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
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
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维纳斯”胯以下毕竟还围着布! 尽管眼瞅着就要滑落似的。

    这荡妇比“维纳斯”更其不要脸啊! 并且“维纳斯”低着头,也不笑。

    这赤条精光的荡妇媚眼盈盈地瞥着人浪笑! ……

    而最不要脸的是儿子! 将这一类荡妇们不知从何处买回家来,摆着,挂着。
就差没燃香秉烛供着她们!

    “你小子过来! ”

    他又大吼一声,只觉一团怒火在胸中腾蹿,冲上脑门。太阳穴突突跳,周身
血管都发胀。

    儿子闻声踱过来,瞪着他不说话。意思是:又怎么啦? 爸?

    他抬臂一指油画:“那是啥?!”

    儿子用天真纯洁得像三五岁小男孩般的语调回答:“波琪儿! ”

    在他听来,那种语调是故装的,隐含着嘲弄他的意味。

    “啥? 你敢再说一遍! ”

    “波琪儿。”

    簸箕! 居然当面回答他那赤条精光的女人是簸箕!

    “你! 你……”共和国的老公民,退了休的老工人,八十年代的社会主义的
自由市场领域内的“服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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