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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节

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1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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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结婚了? ”

    “嗯。”

    “跟谁结婚? ”

    “商业局的一个科长……四十多岁,人挺老实……”

    “我才不管他老实不老实! 反正你不能跟他结婚! ……”

    她的心稍稍镇定了些,问:“就为这事儿你从大兴安岭赶回来,深更半夜敲
窗砸门? ”语气很平静,却冷冷的。

    “不错! 就为这事儿! ”他向她跨一步,吼,“你他妈的是想要我的命! …
…”

    “我……不明白……”她摇头。

    “你他妈的还装不明白! ”手指戳着她心窝——他以为有或没有良心的那个
地方,“你明明白白! ”

    她不禁又后退一步。

    “你得嫁我! 除了我你谁也不许嫁! ……”

    “小声点儿,你吼醒我儿子! ……”

    “我不管! 你儿子对我有感情! 你不知道么? 除了我姚守义谁能当好他父亲
? 谁能?!……”

    他的话夹着一股冲天怨气。

    里外屋的门没关严。从里屋透射出来的灯光映在他脸上,他的脸明一半暗一
半。明的那一半是愤怒的,暗的那一半什么表情不得而知。

    她退至门前,将门反手带严了。

                                7

    漆黑中,他听到她自语般地说:“晚了……”

    “不晚……”

    “我怕……”

    “你怕什么? ……怕那个科长找麻烦? 一切有我你别怕……”

    “我怕你……怕你将来给我气受……我后悔莫及……”

    “我,会给你气受? ……”

    他忽然跪下,抱住她的双腿,将脸偎在她身上委屈地呜呜哭了:“你要是忍
心害我……我……我一辈子不结婚了……”

    “唉……”很怜悯的一声长叹,她就抚摸他的头。

    男人在这种时刻差不多总是得寸进尺的。他一下子站起来,将她搂在怀里,
狂放地就亲她。

    “不,你别……”

    他却像捧小孩儿似的将她捧了起来,一脚踢开门,进入里屋。

    “你疯了! 孩子醒了多不好……”

    “好。他也会觉得好……”

    他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笑逐颜开地瞅着她。

    她一动不动,也瞅着他说:“没你这样的……”

    他就拉灭了灯……

    第二天早晨,孩子惊诧地发现妈妈和叔叔似醒非醒,依依偎偎地躺在一个被
窝里,也钻入了他们被窝。

    当母亲的羞得无地自容,脸比山楂还红。一翻身想爬起来,被他一手按住了。

    “起那么早干什么? 你是自由职业者。今天你就放自己假呗!”

    她顺从地又躺下了。复闭上双眼,没勇气再睁开一下。

    孩子一手搂着妈,一手搂着他,高兴地问:“叔,从今往后咱们是一家人了
吧? ”

    “儿子,你中间插一杠子干什么! ”他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往后不
许再叫我叔! 要叫爸。八、拔、把、爸! 第四声,发音得准确! ”

    “八拔把爸! 爸,爸爸,爸爸爸……”

    “好儿子! 练习得不错! ”

    屁股上又挨了一巴掌。

    她仍闭着双眼,抿嘴强忍住笑,心中荡起一阵幸福的小波涛。

    一切似乎又都很对劲儿了,好像本来就该是现在这么回事儿。不是现在这么
回事儿倒是太不对劲儿了! 昨夜他拉灭了灯以后她的感觉是良好的。幸福不就是
一种感觉么? 他对她是亲爱的。是不是亲爱很重要。女人最能体味到男人对她们
是亲爱的或仅仅不过是“爱”而已。前者后者的区别那可就大了。爱之对于女人,
若无亲的感觉和情味,则只能使她们冲动罢了,冲动不是幸福。她这会儿的感觉
尤其良好,再作一次妻子无论如何是很值得的,她想;并对自己曾一度打算孤身
生活下去的念头进行嘲讽和批判。那是多么的傻! 虽然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可
第一个作过她丈夫的那男人并未曾给予她什么亲爱,一点儿也未曾给予。那男人
只不过需要她,更准确地说是需要一个女人,一个白日里侍候他夜里还得侍候他
的女奴。他是一个又懒又馋又自私又软弱在“火红”年代什么男人的享乐都想获
得什么男人的责任都不想付出的知青队伍中的“少爷”。

    “哎,”她慢声慢语开口道,“咱俩得说清楚,咱俩究竟是‘红先黑后’,
还是‘黑先红后’啊? ”

    “‘红先黑后’嘛!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

    “你再说,你再说! ……”她倏地一翻身,一只手拧住他耳朵,嗔怒地瞪着
他。

    “黑先红后”黑先红后‘就算’黑先红后‘还不成么! ……“

    “就算? 怎么叫就算? 你这人太缺德……”

    “好好好,不算,不算……”

    “不算更不行! 照我的话说——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 天地良心证明
是‘黑先红后’! ……”

    “我说,我说,拧疼我啦! 我和曲秀娟是‘黑先红后’! 天地良心证明是‘
黑先红后’! ……”

    “儿子,听见了没有? 将来他给你妈气受,你也得替妈证明! ……”

    “我当然证明啦! ”儿子开心地嘻嘻笑,随后问,“妈,什么是‘黑先红后
’呀? ”

    她放开他耳朵,说:“就是他上赶着来给你当爸的! ”

    儿子认认真真地说:“妈,这我愿意作证。我才不喜欢那个人呢! 他比叔叔
老……”

    “叫我什么?!”

    “他比……爸爸老,还镶着一颗银牙! 还总爱说‘是的,是的’,还总爱眨
巴眼睛……”

    姚守义哈哈大笑。

    她也难为情地笑了。

    这时,有人敲窗:“小曲,小曲,你起了没有? ……”

    她立刻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捂住儿子的嘴。

    “你还没起? ……”一个女人的声音。

    “没呢……韩嫂你有事儿? ……”

    “可不有事儿咋的! 你先给我开门,外边冷着呢! ”

    “这..….我儿子病了……发烧啊……受不得一丁点冷风……

    有事儿你说吧,我在屋里听着……“

    “你儿子也病了? 咋整的,赶一块堆了呢! 那我告诉你说呀,老赵他住院了
! 你别心急啊? 阑尾炎! 阑尾炎你也得去看看人家呀,是不是? 现在人家需要你
表现这份儿情意嘛! 是不是? ……

    我的话你听清没有啊? ……“

    “听清了……”

    “那你今天抽空儿就去看看人家吧,我替你照应儿子! ”

    “好……我去! ……”

    “那我走了……”一阵脚步踩雪的嘎吱声渐远。

    她缓缓坐起,缓缓将双手从他和儿子嘴上收回,探身撩开一角窗帘。

    好大一场雪! 足有一尺厚。

    “谁? ……”他问。

    “介绍人。”她放下窗帘,呆愣愣地瞧着他。

    “什么介绍人啊? ”

    “你装糊涂是不是?!”她像只猫似的扑到他身上,又是打又是咬又是掐又是
拧,十八般武艺大显身手。足足发泄够了,她就双手掩面哭了。

    他受了惩罚后才明白“介绍人”是“什么”,也就明白了“老赵”

    何许人。好情绪从名不正言不顺的小家庭的小甜蜜小欢乐中狼狈地爬了出来,
惭愧地望着她。

    “我这算是怎么回事? 都是你搅的! 贺喜礼物我都收下十几份了! 还有你妈
送的大花脸盆! ……”她边哭边恨恨地数落他。

    他环视着屋里。这屋与先前不一样了。新添置了圆桌,茶几,大衣柜,五斗
橱;十几份红纸包裹的贺礼放在五斗橱上,茶几上还放着一沓剪好了的金色喜字
;墙上,连她与“老赵”的合影都预先挂了起来。

                               8

    “老赵”虽然还不到该老的年龄,可那样子却“走得太远”了点儿,已经快
“完全彻底”的秃顶了。苹果脸儿——好大个儿的苹果脸儿,红扑扑的苹果脸儿,
因为照片是彩色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而苹果脸儿,是很有失男人尊严的,这是美
学规律。他在照片上幸福,不,毋宁说是幸运地笑着——确实有颗银牙。还好,
是银牙,不是金牙,若是颗黄澄澄的金牙,他那笑就超过马季演相声时的“特写”
水平,该令人喷饭了。

    看去人挺厚道的。姚守义望着照片想;心中不免感到惭愧,且感到罪过了。

    “是怨我。真是怨我……”他转脸望着她老老实实地承认,“怨我没弄好,
把简单的事儿弄复杂了……你别急……现在,现在么,我们就得把弄复杂了的事
儿再往简单了弄,也许不难弄……”

    “叫我怎么对人家解释呢? ……”她仍哭。

    “妈,别哭了……要不我去告诉他,我说我不喜欢他,喜欢叔叔……”儿子
见义勇为。

    “爸……”姚守义大声纠正。

    “滚一边儿去! 显不着你……”她将儿子推开。

    姚守义默默穿好衣服,下了地,站在床边,望望她,望望孩子,望望“老赵”,
用一种将功折罪的敢作敢为的口气说:“我替你到医院去看望他,我替你向人家
解释,我替你向人家赔礼道歉……我一定能弄好……”说罢往外走,一副颇为自
信的样子。

    “你站住! ……”

    他在门口站住。

    “你要多跟人家说小话儿……只许人家对你发火,不许你对人家发火……一
口一句小话儿才好……”她“三娘教子”一般叮嘱。

    ‘’求人家多多原谅的事儿,我哪还能跟人家发火呢? 我保证一口一句小话
儿……“他苦笑道,”即使人家骂我个狗血喷头,我也点头哈腰听着! “

    “你说,是不是自作自受? ”

    “是,是。咱们是有点自作自受……”

    “没我! 是你,你自作自受! 还咱们……”

    “对,对。我自作自受……”

    “去吧! 反正全靠你了……”

    “你安心在家等我好消息! ”

    他就走出去了。

    她想安心,那颗心却没法儿安定下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当妈的没心思吃一口早饭,当儿子的没去上学。小学二年级生认为,叔,不,
爸带回个什么结果,对于妈妈和对于自己是同样重要同样严峻的。两年多没叫爸
了,爸字竟不那么顺口了。八拔把爸,爸爸,爸爸……

    中午时分,将事儿“弄复杂”的才能大大超过将事儿“弄简单”

    的才能的“爸”回来了。娘俩一见他那沮丧的表情,不问就明白七八分了。

    他一句话不说,进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闷头吸烟,间插长吁短叹。

    明白七八分了她还是得问啊!

    “你到底跟人家发火了? ”

    “没有。”

    看他那样儿是没有。

    “像我叮嘱你的,一口一句小话儿? ”

    “一口一句小话儿。”

    “人家骂你了吧? ”

    “没有。”

    “那人家肯定骂的是我了? ”

    “没有。”

    “没有? ”

    “没骂我,也没骂你,人家挺有涵养的。”

    “究竟你们怎么谈的? 你倒是说说嘛! ”

    “还能怎么谈?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扔掉烟蒂,使劲儿踏一脚,“我把我
们之间的事儿,原本该多么简单,后来如何没弄好,被我弄复杂了,跟人家一五
一十讲了一遍,请人家原谅,宽恕,高抬贵手……”

    “他怎么说? ”

    “他说,让小曲亲自来跟我解释。”

    “就这么一句话? ”

    “就这么一句话。”

    “始终就这么一句话? ”

    “始终就这么一句话……我走出去了,他还说,让小曲亲自来跟我解释……”

    她默默地望着他,半晌,又问:“那你怎么办? ”

    “什么我怎么办? ”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

    “到了这种地步,你如何打算? ”

    “你得是我的! 天塌地陷你也得是我的! 难道你还希望我眼睁睁看你嫁给别
人不成! ”

    幸亏你还有这么大的一份决心,她想,凝视了他许久。她是又感到欣慰,又
感到失望。你坐在那儿就一点着儿没有了么? 你把事儿弄到了这一步,你个姚守
义!

    他又吸着了一支烟,闷头苦恼着,那副样子真是一点着儿没有了。

    “那,我就去见人家! 不见人家,我也内疚! ”她异常平静地说,下了床,
扎条头巾就要出去。

    “你……别去! ……”他低声嘟哝。

    “不去行么? ”

    “是啊,你不去也不行……可我怕,你去了他会当面骂你一顿……”

    “骂我,我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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