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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无字 张洁-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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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太太喜欢孩子,特别吴为刚学走路,摇摇晃晃像个小鸭子。每天吃过晚饭,二太太就在院子的沙堆旁逗着吴为学走路。她蹲在一头,让吴为站在另一头,招着手对吴为说:“过来,过来呀。”

  没想到下面的佣人比上房的主人还像主人,温妈先就给叶‘莲子来了个下马威,指着叶莲子带来的两个皮箱说:“哎哟哟,这哪儿是来服侍人的,瞧瞧您的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哪家少奶奶来串亲戚哪!”

  刘妈就说:“温妈,别那样儿,谁没有个为难的时候,人家要是不难能走这…步?谁知道谁将来怎么样,给自己留个后路吧。”她还常常劝解叶莲子,“往开了想,天无绝人之路,别在乎那些人,你吃的又不是她们的饭!”

  为这几句话,叶莲子挂念刘妈一辈子,老对吴为说:“绝望的时候哪怕几句安慰话呢,也让你觉得有了活头儿。”

  二太太的日子也渐渐不如从前。到了后来,二太太辞去了打杂女佣,打杂女佣的活儿就由叶莲子接替了。从此温妈更为嚣张,她看出叶莲子和她一样,也是个有了名分的女佣。

  都说叶莲子的男人是包师长的秘书,跟着包师长干大事去了。秘书是什么?看样子和马弁差不多,要不二太太能那样对待他的家人?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的。既然二太太待她佣人不像佣人、朋友不像朋友,温妈还有什么顾忌?

  温妈看不上叶莲子。除了刘妈,叶莲子很少和人过话,明明是个佣人,看上去却和真正的佣人不同。一到晚上,几房佣人聚在一起打麻将的时候,瞧那个叶莲子,像个太太似的不卑不亢地瞪着灯,要不就对着墙想心事。她的不言不语,倒让哪儿、哪儿都去得,哪儿、哪儿都说得上话的温妈,觉得自己更像个佣人,或本就是个佣人。

  偶尔吴为在梦中发出一两声哭泣,温妈就会恶声恶气地对叶莲子说:“为什么不看好你的孩子?吵得我们不能睡觉!”

  叶莲子不敢说什么,只能把吴为搂得更紧一些,小声对她说:“好乖,别哭了,别哭了。你听人家说咱们了。”温妈的话,句句像在抽打一条落在水里的狗。不是所有的狗都会游泳,有的会游有的不会游,偏偏温妈爱打的是那不会游泳的狗,可从来没有人听到过那只狗的哭声,不知道一只狗其实也会哭的。

  在众人面前,叶莲子反倒是微笑着的,她的微笑是裹在寒碜外面的尊严,就像没落世家的人,不论潦倒到什么地步,出门也要换件长衫以维持昔日的体面。那件长衫也许千纳百缀,但不能说它不是长衫。既然保持着长衫的身份,也就可以和其他长衫相提并论。

  与其说叶莲子的微笑是那件维持体面的长衫,倒不如说那微笑是别样的乞求和告饶,求人别往长衫底下看,别看出或揣摩出长衫底下辛辛苦苦掩盖着的寒碜和窘迫。当她已经不在人世之后,吴为每每想起叶莲子,浮现的常常是这副笑脸,而不是遭灾受难的模样。遭灾受难的模样,与她们种种不能与人言说的窘迫,似乎被叶莲子尽力掩藏起来,连吴为都不尽知晓。

  干完活,叶莲子就神色迷离地缩进一角,如窗帘后的一个影子。偶尔有人从她面前经过,多半也不会把她当个活物那样给她一瞥;即或有人给她一瞥,很可能也是因为她那落寞孤清中渗出的寒气,让人感到冷冷一袭。对有些人来说,纯粹属于个人行为的哭泣,也不能如己所愿、自由自在地发挥。那么除了两汪眼泪什么都没有的人,那眼泪还能说是属于他的吗?真正的一无所有啊!

  从那时起,吴为就是想哭,就是想笑,就是哪儿疼,就是想撒尿,就是饿,就是哪儿痒痒想挠一挠……也要先看看他人的脸子,才能决定她能不能哭,能不能笑,能不能撒尿,能不能说饿,能不能挠痒痒……要是他人不高兴,门缝夹了手指头也不能哭,憋得快尿裤子也不能尿,肚子饿得咕咕叫也不能说饿,痒痒得难熬也不能挠……不然妈妈就要因此受煎熬。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想出什么法子不让人挤对?

  法子还是有的。

  那就是不等人家挤对,自己先把自己挤对了,而且一挤对就挤对到山穷水尽,一丝一毫挤对的余地也不留给他人。于是退让、忍让、讨好他人,成了她们最根本的处世态度。实实在在以牺牲自己最迫切的二份需要,来满足他人并不十分必须,甚至多占一份的需要。以致她们后来在与人相处时,不管有求或无求于人,甚至对有求于她们的人,还都像寄人篱下时那样委屈、“克扣”着自己。

  这也造就了她们过度的敏感。在她们将自己挤对得一点余地不留之后,谁若不给她们一点面子,仍然继续挤对她们的话,她们就会为之拼出孱弱的小命,如运载火箭“五、四、三、二、一”地将日积月累在心的羞辱,在最后的“一”后发射出来。

  这就是为什么与胡秉宸结婚以后,吴为还总像个小妾那样讨好他周围的人。

  即便对胡秉宸的秘书也是如此,看着她对秘书那副逢迎的样于,胡秉宸讪笑着说:“‘惟女子小人难养’这个道理你懂不懂?怎么一点儿架子也不会拿?你越这样他们越是登着鼻子上脸,越不尊重你。”更不要说对他的女儿芙蓉。茹风说她“简直到了阿谀奉承的地步”,“你是不是对他的爱受宠若惊?否则你的很多行为不好理解”,还老是心意绵长地提醒她:“有一个人你得尊重一下,她就是吴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到她呢?”哪里知道这种待人处事的态度来自她们的幼年,吴为自两岁左右到包家开始,叶莲子则始自五岁丧母之后。时间未免早了一点。

  吴为刚会咿咿呀呀说话,就能像模像样地跪在地上,和。十莲子一起为楼梯和地板打蜡了。

  她的小脸儿还没长开呢;她的小鼻子、小眼儿、小嘴巴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圆,还套在婴儿的混沌里没有定型呢;她的小脊梁骨也还没长硬、长直呢……

  她的小身子匍匐在地上,活像个小刺猬。她的筋骨是初生的筋骨,禁得起一再的折腾,既不腰酸腿疼也不呼哧带喘,前途远大着呢。

  继叶莲子之后,吴为能拳打脚踢地撑起孤苦无告的叶家家门,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童子功”垫底,不论干什么都能全力以赴,包括对情爱有去无回的豪赌。

  干着,干着,吴为仰起汗津津的小脸儿对妈妈说:“妈妈,妈妈,温妈妈是大老虎。”

  叶莲子笑了:“她打呼噜呢。”

  吴为又说:“还吹糖人儿呢,噗——噗——”

  她有时还说:“妈妈,妈妈,太太给我糖吃了。”谁都不能把二太太叫“二太大”,只能叫“太太”,连吴为都知道。叶莲子说:“你说谢谢了吗?”“谢——谢——”“好吃不好吃?”

  “好——吃——”

  可惜除了深感安慰,叶莲子并不十分明白,吴为才是她生命之旅中最为忠诚的伙伴。

  有饭吃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一九三九年夏天,海河决口。大管家通知佣人们自寻活路。

  上上下下的佣人呼啦一下没了踪影。他们都是有家可归的乡下人,回到乡下别管能否躲过水灾,一家人就是死也死在一起了。

  早有刘妈,临走时爱莫能助地看了叶莲子娘儿俩一眼,张张嘴又闭上,有点不安地低头走了。叶莲子想,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刘妈又有什么法子?能想着看她们娘儿俩一眼就很不错了。

  先是阴沟滋滋往外冒黑水,到下午三点左右,大水就漫淹了天津,死尸漂浮,马路行舟。晚上大水就涨到三楼,再向窗外望去,就是“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了。人们被水撵着,从二楼跑到三楼。

  包老太爷租来几条大船,吩咐各门各户带上细软避到北平去。

  人们在叶莲子母女面前跑来跑去,全像没看见似的,虽然叶‘莲子抱着吴为就直杵杵地站在众人眼前。

  平时见面也能笑着说句“顾太太,吃了吗?”的人,这时候也像不认识了,紧闭着他们的嘴。

  经常给二太太开心解闷的小可怜吴为,更像个被人玩腻、丢弃…旁的玩偶。两岁多点的吴为,虽然不懂大水涨到三楼的厉害,却被人们非同小可的状态吓住,知道此时此刻哭不得也笑不得,更不能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太太厂尽管二太太最喜欢吴为这样叫她,尽管把;太太哄高兴的时候,二太太还会给她一块点心或是两块糖。现在她只能怯怯地偎在叶莲子怀里,用眼睛巴巴地看着那些翻脸不认人的人。

  未了,人们终于打点好行装,登上那几条船。

  到了此时,叶莲子还不能明白,还用眼睛拽着人们的背影,以为谁能回头看她们一眼,也许就会有人发发善心,说:“哟,还有顾太太她们娘儿俩呢,带上她们吧。”

  怎么能有人回头!

  那就大喊一声:“求求你们带上我们娘儿俩吧,别丢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哪!”

  她又张不开嘴。自墨荷去世后她就被安置到这种位置上:遇到灾难、不幸、死亡……的机会,她肯定是第一个;逢到快乐、幸运、活下去……的机会,她肯定是最后一个。连她自己也习惯了,一旦到了这种抉择关头,像自幼年而始那样,只能别无选择地逆来顺受。

  再不,像别的佣人那样一走了之,找个地方躲起来。她上哪儿躲?哪里是她的家?

  或是也租条船躲水去。她有钱吗?这时候租条船就像买条命,命有多值钱,船就有多值钱。

  应该说叶莲子并未遭遇坏人,她遭遇的只是一个只能顾自己,顾不了他人的天卞大乱的时代人们坐着船走了,生生把她们母女扔在了孤楼里。前前后后大院套小院的几栋房子,刚才还是人来人往,百十口子,人声鼎沸,一下就浸透了死气。

  黑水带着玩世不恭的嘲笑,不紧不慢一寸寸恣意上漫。水里漂浮着茅草屋顶、家具、木头,甚至还有猫狗和耗子,它们攀附在漂浮着的屋顶或家具上,在黑水的一个小酒窝或一个小褶皱或一个小牙缝里,徒然地折腾,束手无策地哀鸣……天渐渐黑下来了。叶莲子抱着吴为僵立在冥茫之中,硬着头皮,静听死亡,膛着黑水到处搜索。

  吴为小心翼翼地哭了起来,在抽泣中断续说道:“妈妈,肚肚:饿……”

  叶莲子这才猛醒。开走廊的灯,不亮。再开楼梯上的灯,不亮。又到主人的房间试试,还是不亮。——啊!没电了……旋即又是一惊,厨房在楼下,楼上哪儿有吃的呢?

  她把吴为放在地板上,让她坐下,说:“好乖,听话,不许动,一动就找不到妈妈了,妈妈给你找吃的去。”

  摸到楼梯口,扶着扶手一脚一探地向楼下走去。还没到二楼,一伸脚,一只脚顿时被凉水拔住,趁着天光往下一看——与她们无数次亲密接触,被她们无数次抚过的每个台阶、每寸地板、每方空间,此时却变做黑黝黝的一张大嘴,这张大嘴可以毫不动情、连骨头渣都不剩地将她们一口吞没。

  赶快回转身来,还好,吴为一动没动在原地坐着,叶莲子只好硬起心肠哄她说:“别哭,伯:是妈妈的乖孩子。等天亮了妈妈就给你找吃的,现在什么都看不见哪,是不是?”吴为懂。

  夜更深了,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汇成索命的阴号,横扫过天又横扫过地,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就连吴为也害怕得紧紧搂着叶莲子,再不敢做声。

  长大以后,一旦大难临头,吴为耳边立刻就会响起这种阴号,真切得可以将她淹没,再…丝不苟地将她窒息。对于“灭顶之灾”,恐怕再没有人像她这样有着常人不能体验的感同身受。那丝丝悠悠、汩汩…亡涨的水声,更会在所有的声响中突现出来,尤其让她感到恐怖。

  此时有什么东西向窗边游来,叶莲子激动地想,难道有人来救她们?

  她紧贴窗口,直勾勾地看着那东西慢慢游浮……渐渐游到窗口,果真是个人,现在看清楚了,是个白糟糟的尸体,不知在水里浸了多久,比正常人体胀出许多。最可怕的是他脸上的神态……突然,那白糟糟的尸体嗖的一下在水中立了起来,肿胀的脸紧贴着窗上的玻璃,如果没有玻璃挡着,怕是要从窗户跨进来了。那白糟糟的尸体上上下下浮沉在小楼的四周……叶莲子在原地连连左转右转,又无助地向大门望去,门房的轮廓在泛光的黑水中浮沉,看大院的老更倌还在吧?町是.就算她能呼天抢地,就算老更倌能听见她的呼救又有什么用?他们当中隔着几丈深的黑水……她是求救求不得,想逃逃不得。想躲躲不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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