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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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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后《生活》杂志上登载出这幅照片,他的罪行大概就永远不会被人知晓。
你所熟悉的这帧照片拍摄的是一次技艺高超的外科手术,小小的美中不足之
处是没有给病人注射麻药。人们激于义愤,开始清查此事。否则的话,内莱
早就可以隐退到自己的小天地里,去当一个与世无争的乡村医生或者到某家
收费昂贵的疗养院担任一名浴疗大夫啦。”

“《生活》杂志怎么拿到这张照片的呢?”老人不理解地问。

“这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巨人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是我给他们
的。”

贝尔拉赫猛然挺直上身,吃惊地盯着犹太人的脸。格列佛确实比警察局
了解的情况更多,他十分震惊地想着。这位衣衫褴褛的巨人过的是一种冒险
生活,曾经拯救无数犹太人的性命,他的生涯是在那些罪恶和骇人听闻的邪
恶凝聚汇集在一起的地方度过的。坐在贝尔拉赫对面的是一个执行自己法律
的法官,他按照自己的标准进行处决、开脱和处罚,他完全不受这个地球上
任何声势显赫国家的平民法典和刑罚条款的约束。

“我们再喝一杯伏特加吧,”犹太人说。“烧酒对我们有好处。我们需
要烧酒,否则我们活在这个被上帝所遗弃的星球上就会丧失甜蜜的幻想。”

他斟满两只酒杯,喊叫道:“人类万岁!”然后一口喝下自己那杯酒,
说道:“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事情总是很难的。”

他不应该大声叫嚷,探长劝告说,夜班护士听见会来查看的。他们是在
一所正规医院里。

“基督教,基督教,”犹太人叹息说,“她培养出优秀的护士,也同样
培养出能干的杀人凶手。”

老人沉吟了片刻,伏特加喝得已经够多啦,但是最后也仍然干了这一杯。

刹那间房间似乎旋转起来,格列佛的身影使他想起一只巨大的蝙蝠,后
来房间重又安定下来,虽然稍稍有点倾斜。看样子他只能将就忍受着了。

“你是认识内莱的,”贝尔拉赫说。

巨人回答道,他曾有机会同内莱打过交道,然后又忙着喝他的伏特加。
随即他又自动开始叙述,不再是方才说话时采用的冷淡清晰的声音,而是一
种含混不清的、歌唱似的语调,讲到讽刺挖苦之处,声音逐渐高亢,有时候
却又变得低微、沉重,于是贝尔拉赫逐渐领会到他所叙述的一切,包括愤慨
和讥讽在内,都是对于一个上帝创造的、曾经非常美丽的世界的堕落而表述


出自己的无限悲哀。如今在这个半夜时分,在病入膏盲的老探长的病床边坐
着这个巨人般的亚哈随鲁①,老人正在倾听他娓娓细述,我们时代的历史把这
个历尽苦难的男人造就成为一个阴郁的、令人恐怖的死神。

“那是在1944 年12 月,”格列佛用平淡的语气开言道,多半心思还沉

浸在伏特加酒里,他的痛苦好似一片暗黑色的油面散布在酒的海洋上,“随

后又在第二年的一月份,那时希望的太阳刚刚从斯大林格勒和非洲的地平线

上遥遥升起。探长,就在这几个月中,我曾一度以我们所有可敬的犹太法典

学家和他们的灰白胡子起誓说我肯定活不过这些日子,然而我却熬过来了。

我居然活了下来,完全是内莱的功劳,就是你急切想了解他生平的这个人。

关于这位医学界的新人,我可以向你报告的情况是:他救了我的性命。他先

让我沉入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然后揪着我的头发又把我拉了上来,他所采

用的方法,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顶住了,这人就是我,我被人咒骂,说我受

得住一切。我出于感恩戴德之情毫不犹豫决心揭露他,就给他照了这张相片。

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上,人们往往只能以怨报德。”

“我听不懂你这番话的意思,”探长对他说,心里拿不准是不是伏特加
酒在起作用。

巨人笑了,从长袍里掏出第二瓶酒。“请原谅,”他说,“我讲了许多
长句子,而我的痛苦却更为长得多。我要说的话其实很简单:内莱曾给我动
手术。没有用麻药。我也分享了这一闻所未闻的荣誉。我还得请你再原谅一
回,探长,我一想起这件事就必须立即喝伏特加,像喝水一样往里灌,因为
事情太可怕了。”

“魔鬼!”贝尔拉赫大叫一声,接着朝医院病房寂静的空间又喊一声:

“魔鬼!”他从床上半直起身子,机械地把自己手里的空酒杯递给坐在他床

边的庞然大物。

“听这段历史只要神经健全就可以,而经历这段历史需要的却多得多,”

穿破破烂烂长袍的犹太人又歌唱似地接着往下讲。“如今有人说,人们最终

应该忘掉这一切,这样的事不仅发生在德国;目前在俄国也出现了暴行,世

界上不论何处都有虐待狂。但是我什么都不愿意忘记,不仅因为我是一个犹

太人——德国人杀死了六百万我们的同胞,六百万哪!——不是的,因为我

始终是一个尊严的人,即使我住在地窖里和老鼠生活在一起!我拒绝对各个

不同的民族加以区别对待,也反对讨论什么好的和坏的民族;但是我认为必

须对各种不同的人加以区别,它已像烙印般铭刻在我身上,自从有人在我肉

体上抽下第一鞭后,我就把折磨人的人和被折磨的人区别开了。对于其它国

家里别的看守者们的新暴行,我也没有忘记加以计算,我把它们和纳粹们必

须偿还我的欠账统统计算在一起。我认为自己有权利不对那些折磨别人的人

们加以区别。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眼睛。如果有一个上帝的话,长官,我这颗

备受伤害的心便什么都不祈求,只求在他面前没有民族之分,而只存在人和

人的区别,他将按照每人罪行的程度予以判决,同时根据每人承认公道的程

度进行开释。基督徒们,基督徒们,听一听一个犹太人的叙述吧。他们中有

一个人把你们的救世主钉上了十字架,如今基督徒们却把他连同整个民族钉

上了十字架:我本人就在斯图霍夫集中营,在一所人们称之为灭绝营的集中

营里承受过肉体上和精神上的非人苦难。这所集中营离开古老而受人尊敬的

① 《圣经》故事中的人物,因犯罪遭受天谴,被罚永恒流浪世间,不得归家。——译注

城市但泽不远,这场罪恶的战争正是由但泽引起的,如今那里已毁坏得不成
样子了。耶和华离我们十分遥远,正忙于处理另一个星球上的事务,或者转
悠在各个星球间研究着一个神学上的问题,总而言之,正因为他远离人世,
他的人民便被肆无忌惮地驱向死亡,用毒气杀死,用枪击毙,完全看党卫军
的兴致而定,有时候又决定于气候状况:刮东风就处绞刑,刮南风就放狗咬
人。这样的场合,那位内莱博士——就是你急切想了解他命运的那个人——
也是在场的,他正是卫护当今有道德的世界秩序的一位君子。他是那一大批
集中营医生之一,这样的医生在每个集中营里都密密麻麻的青蝇似的有一大
群,他们把自己的科学热情奉献给杀人事业,他们给成千上万的俘虏注射空
气、碳酸、苯酚和天上人间任何一种可供他们恶魔似的欲望得到满足的东西,
或者甚至在人体上作试验,不用麻药进行手术,他们竟然声称,这是出于必
须,因为肥胖的帝国元帅禁止在动物身上作活体解剖。内莱倒并非独一无二
的。——现在我要开始谈他了。在我从一个集中营到另一个集中营的漫长旅
程中,我非常精确地观察和了解了这些折磨人的恶魔,正如人们所说,我认
识了我的兄弟们。内莱在他的本行上比其他许多人突出得多。他并不参与别
人干的那些暴行。我必须承认,他还帮助那些俘虏们,只要有可能这么做,
只要在这个以灭绝一切为最终目的的集中营里还行得通,或者还多少有一点
意义。他的可怕之处和另外一些医生们完全不同,长官。他的试验比别人高
明并不在于让人更为痛苦;那些被巧妙地捆绑着的犹太人在其他医生的刀下
也是嚎叫着死去,但他们的死是痛苦所导致的休克,而并非由于医术。内莱
的恶毒之处在于他所干的一切都是事先征得他的牺牲品的同意。令人感到不
可思议的是,内莱只给那些自愿报名的犹太人作手术,他们也都清楚自己将
会遭遇什么。内莱甚至还给他的牺牲品提供条件,为了使他们熟悉手术情况,
竟让他们先亲眼目睹受折磨的全部惨状,然后再最后作出决定,自己也来承
受这同样的折磨。”

“这怎么可能呢?”贝尔拉赫问,吃惊得透不过气来。

“是希望,”巨人笑笑说,胸脯剧烈起伏着。“是希望,基督徒。”他
的一双眼睛闪烁着一种无法猜度的、动物般的野性,脸上的伤疤都清晰地突
现出来,两只手像动物爪子一般摊在贝尔拉赫的被褥上,那张破裂的嘴里连
续不断地贪婪地汲饮着大量伏特加酒,灌进他那伤痕密布的躯体里去,他发
出一声好似来自遥远世界的悲叹:“在《科林多前书》第十三章里把信仰、
希望、爱情这三者描写得多么美妙啊。而希望是这三者中最为坚韧的,它在
我身上,在犹太人格列佛身上,已用血的疤痕刻印在我的肉上了。爱情和信
仰在斯图霍夫早已完蛋,唯有希望留存下来,人们要和它一起完蛋。希望,
啊,希望!内莱的口袋里有的是希望,谁愿意要,他就给谁,竟有许多人愿
意要。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长官,但是数以百计的人听任内莱不用麻药给他
们作手术,就在他们浑身颤抖、脸色苍白、眼睁睁看着他们前头的人活生生
被杀在手术台上,而且永远给他们说一个‘不’字的可能性,这一切仅仅由
于希望,由于他们要得到内莱许诺给他们以自由的希望。自由啊!人们何等
热爱自由,甘愿为它而忍受一切,为了获得它,当时在斯图霍夫的人甚至自
愿跳进烈焰腾腾的地狱,仅仅为了拥抱一下别人许诺给他们的这个自由的可
怜的私生子。自由时而是个娼妓,时而又是一个圣贤,对每一个人都是不同
的样子,对一个工人是一副样子,对一个传教士是另一副样子,对一个银行
家又是一副样子,而对于一个关在灭绝营里的可怜的犹太人,例如关在奥斯


威辛、卢布林、马伊达内克、纳兹瓦勒和斯图霍夫集中营里的人又完全是另
一副样子:在那里,灭绝营外的一切,除去上帝的极乐世界之外,便都意味
着自由。噢,陷于无边痛苦中的人们唯一的小小奢望就是能够重新关到一个
让人舒服的地方,例如布痕瓦尔德或者达豪集中营里去,如今人们却在那里
看见了金光灿烂的自由,关在那里的人不必担心被煤气毒死,至多被打死而
已,而且至少还存在着一种千分之一的希望,可以通过一种未必会有的偶然
机会而获得拯救,而在灭绝营里绝对只有死路一条。我的上帝啊,长官,让
我们为争取人人都能获得同样的自由而奋斗吧,决不让任何人为了自己的自
由而在其他人面前感到羞愧!这件事听来可笑,为了获得迁到另一个集中营
去的希望,驱使成群结队的人,或者至少可以说相当数量的人自愿躺在内莱
的屠宰板上;听来真是可笑(说到这里,那犹太人发出一阵充满绝望和愤怒
的讥讽笑声),这批人中也有我,基督徒啊,我也躺倒在那一块鲜血淋淋的
斜面板上,我先是看着聚光灯下内莱手里刀子、钳子在我面前晃动的模糊影
子,随即便沉没入无边无涯的、一层深于一层的痛苦深渊之中,在这间周围
陈列着闪光镜子、让我们永远陷于痛苦的房间里。我到他那里去也是抱着一
线希望,希望有朝一日终于得以脱离这个该诅咒的灭绝营。还因为这位出色
的心理学家内莱一直表现得很热心肠、很可信任,人们便根据这些而相信他,
如同人们始终相信有奇迹存在一样,因为灾难实在太深重了。说真的,事实
如此,他没有食言!我在一次毫无意义的胃切除手术后,成为独一无二活下
来的人,他让人照料我恢复了健康,然后在二月初某一天把我们打发去布痕
瓦尔德集中营。在无穷无尽的运送路程中,我走了又走,却没有到达目的地,
因为在五月某个丁香盛开的美丽日子里,在艾斯雷本市附近,我爬到那些丁
香花下躲了起来。——这就是目前坐在你床边望着你的这个到处流浪的男人
所做的事,长官,这就是他的苦痛以及他在这个荒诞时代的血海里的全部漫
游历程,而我们时代的漩涡还将继续把我肉体的残骸和我的灵魂卷走,正如
它已经吞噬了千百万人,不论是无罪的人,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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