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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皇粮胡同十九号-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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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一晃又是整整十三年过去,穗和青的寻找,挫折重重、毫无头绪。穗在回国后不久,又接受了母亲去世的现实。作为一个天主教信仰的家庭,穗的父亲一生只与穗的母亲是结为正式夫妻的。因而也就只有穗一个人,成为法定的遗产继承人。她和青的动荡生活,因此得到了基本的经济保障。同时,穗依靠自己留学法国而获得的学历和知识,每到一个城市,都力争得到美术教员的工作——她喜欢孩子,尤其是女孩子。”

    “有一天,穗和青一起在上海的大光明电影院看电影。那是一部国产片,镜头上的一个女配角,引起了她们不约而同的注意——那张五官线条鲜明的美丽面孔。穗从她的大眼睛里,仿佛看到了左拉特有的多情的目光;而青死死盯住不放的,是那个女演员右唇下边的一颗痣——在电影院黑暗的座位上,穗和青两只发抖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十三度春秋,对于两个出身不同的‘自梳女’来说,同样是那么宝贵,那么无价。但她们为了一个消失在人海中的小天使,她们梦中永远的公主,锲而不舍地追寻了整整十三年啊……”

    “根据电影出品公司的所在地,穗和青自然是来到了北平。天无绝人之路,穗遇到了曾在法国学习时的一位老朋友,此人正好在北平的电影公司担任首席摄影师。穗因此得以利用朋友的关系,经常出入摄影棚,去注视着女儿的一举一动……”

    “穗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女儿并不具有当演员的天赋。尽管她很有野心,可惜表现得相当平庸。但在这位隐身在暗处的母亲心中,女儿总是最美、是最富有魅力的。穗犹豫不决,始终没有勇气对女儿开口道出真情的原因,就是怕让外人知道,女儿是个名副其实的私生子——女儿还有梦想中的锦绣前程,就像所有步入演艺界的女孩子一样,她同样渴望着一鸣惊人。”

    “那位担任首席摄影师的老朋友始终认为,穗总是在画那个混血女孩子的速写,无非是对‘异种族形象’的一种偏爱罢了。那个女孩子的瞳孔,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墨绿色,完全继承了她的亲生父亲‘左拉’,那个贵族世家神秘的血统遗传。她特别适合穿墨绿色系的服装;她的头发是金茶色的,天然地曲卷着大大的波浪……可惜在中国导演的眼中,她的形象确实不是非常理想。但是,她那独特的妩媚,终于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也最终因此而改变了她的命运……”

    “穗在离女儿住所不远的胡同,也租下一个小四合院。她和青在等待着机会的成熟。她们没有一天不在做着同样一个梦——她们的小公主历经苦难,终于回到家里来了。她和两个母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就像几乎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那样,‘从此过着幸福的生活’。”

    “去年的初春时节,穗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是二月初九。春寒料峭,女儿突然在她自己的住所,割腕自杀了……这个谜一样地来到人间,又谜一样地告别世界的女孩子,在她那短短的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到底发生了什么?”

    

    

    费阳的讲述,出现了瞬间的停顿。紫姨可以感觉到,她是在用一种意志,压抑着内心极大的冲动:

    “每一天,每一天,穗都凝望着那些永远默默无语的铃兰——这是她当年从左拉家荒芜的院子里,带回中国的唯一纪念。无论走到哪里,穗和青都会认真地呵护着它们,繁衍着它们。仿佛这一株株小小的法兰西铃兰,就是一位异国的父亲,冥冥之中对女儿发出的爱的呼唤……”

    客厅里的沉默,更加令人压抑。故事似乎也只能到此结束了,没有人再发出“后来呢”的追问。

    紫姨却突然说话了:“我倒是想起了一个细节——在‘穗和青’的小院子里,有一间房门紧闭的东厢房。挂着色彩柔和的乔其纱窗帘,上面还缀着价值不菲的蕾丝花边儿。我当时就在想象着,这一定是一间为小公主准备的美丽卧房……”

    费阳打断了紫姨的话:“穗也注意到了客人那好奇的目光。这间‘小公主的卧房’,跟穗的卧房紧紧相邻。穗无数次的想象着,‘小公主’穿着质地柔软的细棉布睡衣,光着脚丫趿着软底绣花拖鞋。她临睡前总要跑到穗的卧房,钻进妈妈的被窝儿。母女间有着说不完的悄悄话、闲话和笑话——爸爸、外婆、画报上巴黎的大衣和裙子、大观楼电影院正在上演的好莱坞新片……穗的要求不高,是么?”

    费阳终于撕去了坚强的面纱,她开始掩面哭泣。肩膀抽搐得就像“妈妈和女儿”的故事中,那个被巨大的悲情彻底粉碎了身心的——“穗”。

    

    

    那天晚上,费阳迟迟没有离开皇粮胡同十九号院儿。她彻底告白了自己从“挺身出面”为冯雪雁的“被迫自卫”做伪证,到舞会中自导自演了那场“鬼魂放毒”的暗杀未遂事件,整个过程中自己的动机和谋划……

    正如紫姨所预想,费阳是在摄影棚画速写的时候,很早就伺机接近了外号“小段子”的段越仁。关于梦荷儿的点点滴滴,也大多是通过小段子而得知的。

    刚开始,小段子单纯地认为,这位中年女画家,跟他的“荷儿姐”一样,祖籍都是广东,至多不过就是一位影迷。

    梦荷儿出事以后的第二天,费阳曾经要求小段子陪着自己赶到医院的太平间……那是费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着成年女儿的面颊——

    她因为大量失血显得格外惨白,就像大理石雕塑那样冰凉沁心……但是,费阳没有在女儿的脖颈上,找到那只小金锁形状的项链坠儿。

    费阳跟小段子离开医院,就马不停蹄地一起赶到梦荷儿的住处。万万没有想到,那里已经被地方法院的一纸封条,封闭了房门。

    公司方面也曾设法与梦荷儿的家庭地址联系,得到的结果却是,她的养父母——岭南一个叫江门的临海小镇上,一对清贫善良的坐堂老中医夫妇,早在三年前就先后过世了。

    费阳以北平“广东同乡会”的名义,交给小段子五百块钱,支付了医院的一应费用。还在西山买下一块小墓地。那地方很僻静,是费阳自己选中的。

    当梦荷儿总算被抬出了冷冰冰的医院太平间,距离她的死,已经半个月了。因为费阳自己甚至连个朋友或同仁的名份都没有,一切也就只能让段越仁和公司的人出面打理,为梦荷儿买棺下葬。

    依了这位带来巨款送梦荷儿上路的神秘女画家、女影迷和女同乡的要求,段越仁暂时没有为梦荷儿立碑。理由是:一旦某一天找到了梦荷儿的亲人,人家也许会带她孤独的亡灵回乡。

    当为数不多几位梦荷儿生前的熟人和同事,送葬后匆匆离去,费阳看见,只剩下段越仁一个人,坐在新土泛出腥味的小坟前,仿佛永无完结地在焚烧着一张张黄色的冥钱……

    费阳走上前去,轻轻抚摸着小伙子冷风中被吹乱的头发。为了感谢她这真正的然而是“失职”的母亲,他竟俯身在地叩谢不已。

    段越仁的这个举动,深深地感动了,也深深地刺伤了费阳的心。

    

    

    梦荷儿下葬的那天,正是姚顶梁被副市长夫人冯雪雁开车撞死后的第三天。

    就在那座小小的新坟前,段越仁亲口对费阳讲述了自己所有的发现和疑惑,以及他暗藏在冯雪雁与姚顶梁事前约定的“交易”地点附近,亲眼见到的那场伪装的“被迫自卫”——

    段越仁才是一场蓄意杀人事件现场真正的目击证人。

    接着,就是冯雪雁得到她费阳从天而降一般及时的“目击证言”:被迫正当自卫……费阳的目的非常明确,自己必须零距离地接近这对高官夫妇。

    她有权知道关于女儿生前的全部真相。她要以一个小人物的智慧和勇气,去挑战这个金权主宰、全无法理的社会。

    在这个时候,始终不言不语的秋姗,开口说话了:“费先生,我调研了二十年前的历史资料,那场发生在里昂,轰动了整个欧洲的‘汝勒·德家族集体自杀案’——当然,小町虚构的名字是‘左拉家族’。据说,侦破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是一个神秘的东方少女提供给里昂警方的。当时,有一篇新闻报道描写说,那个来自古老中国的黑发女孩子,首先是在汝勒城堡的花园里,发现了大片被连根挖掘走的铃兰花……

    “她的推测是,大量来自铃兰花球根的毒浆,被下在法国人必不可少的餐后咖啡里。果然,根据这个推测,警探们从老男爵生前最信赖的一名老仆人位于地下室的住处床底下,找到了提取铃兰植物毒浆的简陋器皿。老仆人在他匿藏于壁炉砖后面的遗书中说,自己亲眼目睹了汝勒·德家族成员在老男爵尸骨未寒之时,一幕幕丑恶之极的骨肉相残。他预见到了这个名门世家无可挽救的衰败……”

    “就在这家人为了遗产、爵位之争,全体聚集在一起的时候,老仆人实施了他蓄谋已久的灭门大屠杀。而他自己,也一起喝下了掺进铃兰毒浆的咖啡……老仆人还在自己的遗书中,不无自豪也不无伤感地说,这是自己有生之年,第一次享受到了专为主人们烹煮的咖啡……

    “我想特别说明的一点是,费先生对铃兰植物毒素的致死量,应该是深有研究的。事实上,在八月底那天副市长官邸的舞会上,仅从一只钢笔管中输出的铃兰原浆,远远不够致人生命于死的份量。”

    曾佐挂着一丝冷笑,开口了:“那么说,费先生放毒不假。但意不在谋杀,而意在……威胁喽?如果不是为了那一场‘中毒事件’的虚惊,警方也就不会跑到您的病床前,去接受您那样一个幽灵下毒的‘亲眼见证’了。自然,我们今天也就不会有跟您一起,享用紫姨昂贵的‘皇后’、‘公主’葡萄酒的荣幸了……”

    大浦接口调侃道:“只是这酒,就是不放醋,也够酸的了。”

    费阳笑而不语。笑容中含着几分得意,也含着对他人洞察力的几分欣赏。

    

    

    严大浦继续发问:“我还想请教费先生几个问题。一是段越仁事前知不知道您突然决定为冯雪雁虚假的‘正当自卫’,充当了目击证人的真正目的?二是费先生自导自演了那场舞会放毒事件,段越仁事前是否知道这个计划和您的目的?三是段越仁当众企图刺杀冯雪雁,这个冒冒失失的行动,您事前知道不知道?”

    费阳坦荡地回答:“段越仁确实不知道我前面的两场……‘表演’,也就是您所指的‘正当自卫’和‘幽灵下毒’。我也同样不知道,段越仁会去进行那场冒险的挑战。如果知道了的话,依我的一贯思路,是不会同意他如此冒险的——毕竟,那样做的代价太大,他还年轻啊——”

    今晚的曾佐,真不像以往那样含蓄。也许还因为他依然担负着冯雪雁的私人律师:

    “费先生,您知道梦荷儿生前住在小金丝胡同的那所房子,房契的名义人是谁吗?就是副市长夫妇身边那位乔秘书。法院之所以那么快就下达了查封那所房子,其法律依据,就是那个所谓的‘房主’,提交了梦荷儿自从入住这个院子以来,从来没有交纳房租的一纸申诉。所以,在梦荷儿自杀后的第二天上午,法院就以‘依法查封欠租房客全部财产’的名义,把可能与那位大人物发生直接关联的所有物证,最神速地封锁在任何人的视野之外。”

    费阳微微一怔:“这一切,我都不感到特别意外。只是,他们到底是大人物,令行禁止,做事可谓是滴水不漏呵!当然,那位乔秘书背后的真正产权人,也不会偏离我和段越仁的猜测。”

    严大浦插话了:“那个小段子,多少改变了世人的一个成见——‘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唯独自己与费先生早有交往的事实,只字未吐。大小也算得上是个汉子呢!可是,段越仁很有可能要被判死刑。”

    费阳再次为之一怔:“怎么会量刑那么重呢?他并没有造成人身伤亡。照我看,那不过就是一场……挑衅而已嘛!”

    曾佐回答说:“中国还没有欧美那样完善的一部刑法法典。就算是有那么一部法典,也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依法量刑。对国家政权的代表——官僚阶级,一旦构成任何被认为是‘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哪怕仅仅是您所说的一场‘挑衅’的玩笑,都不会被轻描淡写、从轻处置的。”

    孙隆龙总算有了插上一句话的机会:“再说,那个段越仁知道得太多了——关于那对高官夫妇与一个女演员的自杀内幕,一旦引起了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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