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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情人杜拉斯-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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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和那些兄弟姐妹一道大笑。那个孩子,埃内斯多,他独自在念《传道书》。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拯救维特里…拉…塞纳2的那个家庭。他是那么爱这个家庭。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怎样抛弃一切、离开、自杀。不要爱母亲,爱父亲,爱兄弟姐妹,爱那本被烧毁的书和那棵巨大的树。他如此孤独,让人落泪。
  我们去维特里,我们去看那棵树。
  在一个月当中,我们天天去维特里。我们看着那棵树。我们来到塞纳河边。您下了汽车,说:“这条河,世界上所有的河,人们横渡河流,这些,我永远都看不够。”
  您靠在栏杆上。
  您什么话都没说。您望着眼前的景象。
  这条河流。河流那边是什么?
  我们回到圣伯努瓦路,继续写作。电影也要拍了,片名叫做《孩子们》,书几个月后将由P。O。L出版社出版。书名叫做《夏雨》。那是1990年初的事。
  现在是1996年1月。您没有忘记埃内斯多,没有忘记那本被烧毁的书,那本翻开的书。怎么能忘记呢?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没有读过它,它也在那儿。我们在心里记着它。
  我说:“那是我们的心。”


文字的真实(5)


  这是《全在这里了》中的句子。必须消失的书。您重新创造着《传道书》中的文字。这时,几乎一切都耗尽了,已经奄奄一息了。您这样向我口述道:“最后的时刻来到了,一劳永逸。虚荣中的虚荣。水汽中的水汽。”您这样说着,好像您已经不在人世,不再和我在一起。您说:“这是谁写的?谁写了这些文字?”我打着字,不,我用手写下了《传道书》的这个新版本。您不知道您正在写这些文字,几乎不知道。然而,您像以往写作时一样写着这些文字。差点死,似乎差点丢命。命多大呀!您说着《传道书》中的这些话,检查,修改。当着我的面独自修改。时间很短。只持续几分钟。您精疲力竭,疲惫不堪。我第一次听到这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话:“您无法想象我累到了什么程度。”
  累得再也无事可干。等待1996年3月3日的那个星期天,早上八点左右。
  您说:“我可能今天晚上就要死。”我说不,我们要结束这本书。您还要写。您又向我口述了几个句子,然后,结束了。您说:“结束了。杜拉斯,完了。我再也不写了。”
  几天以后,真的结束了。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拿这具死去的身躯怎么办?不再看它,尽快把它安放在蒙帕纳斯公墓的那个洞穴中。没有任何东西可看了。完了,然而,并没有完,还在继续呢!名字还在。书名还在。也许还有更多。谁知道呢?也许您并没有死;也许别的手在抚摸着您,比如说抚摸着您的脸;也许还有一种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的时间;也许根本就没有。我们这些活着的人,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想象。我为您的去世感到惋惜,有时,我在晚上往圣伯努瓦路的寓所里打电话。电话在空响。我又开始重拨,相信您也许会说:“谁呀?来吧,我等您!”是的,有的晚上,我就做这些事,我变蠢了,变疯了,没有忧伤,没有哀愁。由于没有真正弄明白,没能确实证明您还活着,我疯了。于是我胡来。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等待。我什么都不想。不想您。怎么可能想不能想的东西呢?就是这种想念使得我们匮乏和贫穷,并且与她更加接近。一起生活。
  然而,我还活着。我在给您写信。我在写信,写书。不是文学,才不是文学呢!仅仅是和您在一起,仅仅是活着。您完全不在了,我对此一无所知。什么都不坚持,除了思念。想您。想所有死去的人。想我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想我在蒙帕纳斯公墓见到的所有名字;想您的名字,您的一生;想别的名字,想日期,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
  想所有活着的人。
  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怎么爱?怎么写?怎么看?怎么喊?怎么听舒伯特的音乐、重新学习一切、像以往一样相爱?爱您胜过爱世上的一切,胜过一切。但这是大家都能遇到的事,别以为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我们的故事也不特别。
  告诉我,谁是那个弗莱德里克?您给他写了那么多信。
  那是一个写作的人。一个没有自杀的人。他像疯子一样写作。他知道一切,却又不愿知道。他疯了。发疯地爱上了上帝。他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对我怎么办。他不想见我。他爱我。他说:“住口!”他不知道怎么办。而我还活着。我在等待。您明白吗?
  我明白。算了!什么都别干了。现在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还活着。虽然跟您分开了,但我想您。您看,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我甚至不知道这怎么可能。但事实上就是这样。我看见您了。您踯躅在小酒店里,您又开始闹事,您随便给人写信,见人就拥抱,别人对您笑一笑您就献花。您活着,不知道拿自己怎么办,拿您的身躯怎么办,拿您的灵魂怎么办。
  弗莱德里克爱您。您说说,您将把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也在其中,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要把你们两个人都留下来。我把自己关在多菲内街的那个房间里,我把你们留了下来。您,还有他。好了,我不离开你们了。我要全世界。除了世上的一切,还有那场爱情。为了您,不,为了您身上的东西。您身上的什么东西?他身上的什么东西?爱什么?爱谁?
  您知道除了我什么都没有。您经常回来。您没法不这样做。
  弗莱德里克,这不仅仅是一个爱情故事。不,那是另一回事。
  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都没有。
  来吧!我们去凡尔赛宫,去王家花园,我很想去那个您如此喜爱的花园。看看漂亮的松树,它们高耸入云。我非常喜欢这些意大利松。是的,来吧!把别的都忘了,和我一起去看看那个花园,那些道路。它们简朴而对称,应有尽有,完美得有点枉然。这完美的花园前途无量,那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树木、花朵、鸟、人,什么都有。您和我,我们就在其中。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把弗莱德里克带走。我很想认识他,也许您说的是真的,他爱您。这并不是不可能。为什么不?来吧!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带巴尔塔扎尔一起走。没有理由把他扔下。
  13
  1999年3月,我去了日本。法日学院邀请我。这是我第一次去日本,我第一次旅行得这么远,这么长时间,飞了十二个小时。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您陪伴独自去国外。这是我第一次应邀出外旅行,请的是我本人。他们在那里放映《大西洋人》。我没有看这部电影。我不能看。既不能听到您的声音,也不能见到您的脸。您在影片中讲述着我的故事。我的脸轮廓是黑的。您喊叫着我,叫我的名字。我独自坐在特鲁维尔黑岩公寓大厅的那张扶手椅上,让您拍摄,不,我不能看这部电影。
  灯重新亮了。放映厅里座无虚席。我走到台上,站在麦克风前。人们提了问题后,我便开始讲述。讲这部电影,讲杜拉斯,讲那个叫杜拉斯的女人。“这个名字全球皆知,”您笑着说,“可以说整个宇宙都知道。”您接着又补充说。是的,差不多二十年来我第一次这样讲话。
  我独自面对着这个座无虚席的大厅。我并不感到害怕。我说着。
  您说了些什么?
  我说:《大西洋人》第一次放映是在1982年,在蒙特利尔,当时正在举办电影节。电影拷贝就是我放在手提箱里带去的。我很自豪,但过海关时我害怕被没收,因为没有官方的许可。我去纽约与您会合,不带影片,这岂不是太扫兴了?幸亏,手提箱没有检查。
  我在纽约第五大街中心公园前文化专员的家里找到了您。您说:“来看看这个公园。看!”
  我们喝着酒。他们想给我开一个房间。您说:“你们以为没有我他能睡得着吗?没必要给他开房间。”
  当时大家都默不作声。
  第二天,我们坐巴士,一直来到海边。我们乘渡船。来到一个小岛上。您说:“看啊,扬,看这海,看这条河。”接着,您又说:“在这里,应该吃奶酪蛋糕。这里的奶酪蛋糕全世界最棒。”我们早上和晚上都吃奶酪蛋糕。我们喝白酒,看摩天大楼。我们登上了纽约最高的建筑,我不知道是多少层。我们看着纽约。您说:“我害怕,这些东西都不结实,一切都有可能倒塌,要是倒塌了,我们会怎么样?来,我们出去吧。我再也不能呆下去了。”
  我们来到外面。您说:“这座城市真漂亮,不可思议!”
  我们出发去蒙特利尔。放映厅里座无虚席。漆黑一片。您要求把所有的灯都包起来,连紧急出口处的灯也不例外。
  “我要一片漆黑,否则就没有电影。完全漆黑。”黑色的胶片还没卷到,电影就已经开始了。黑色也是一种颜色。
  放映厅里伸手不见五指。电影开始了。您坐在我身边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但我闭着眼睛,我不能看银幕上的自己。不能自己看自己。我听见您的声音在黑色的银幕中响起,在黑色的大厅里响起。大厅里一片寂静,人们在听您写出来的句子,说出来的句子。您在跟我说话,向我口述时,您是在跟谁说话,跟谁谈论我?谁也不知道。


文字的真实(6)


  灯又亮了。观众热烈鼓掌。您站了起来,向大家致意,鼓着掌。
  我感到很羞耻。我仍然坐着,我不能躲起来。谁也不看我。只有您,只有您,数百人只看您。只有这个举世闻名的名字,只有这部电影:《大西洋人》。
  我无法站起来。您登上舞台,回答观众的问题。
  “这部电影能在这里,在蒙特利尔,在加拿大,而不是在巴黎,在法国放映,我感到很自豪。你们都看懂了,这太了不起了!”
  大家不断欢呼、喝彩。您微笑着,看着所有的观众。大家为您鼓掌。您似乎非常高兴。看到您这样,我也很高兴。
  我怕您说出我的名字。您没有说,您谈起黑暗,谈起黑的颜色,谈起不同的黑。您解释什么叫画面,说黑色的银幕也是一种颜色,它完全存在。是的,电影也可以是人们在读的一本书。人们可以阅读一种正在讲话的声音。那张拍下来的脸就是大西洋人。
  现在,我独自一个人在东京,面对着座无虚席的大厅。我说着,复述着您在蒙特利尔讲过的话。我说:“我很高兴这部电影能在这个大陆的另一端放映,很高兴这部电影能周游世界。我很荣幸来到此地,来到东京,带着这部电影,带着电影中的这种声音。你们听到的这个声音,是的,这个声音今晚在这里,在东京和我们在一起。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们,这部电影的作者和我们在一起,否则,我将不知所措。”
  您仅仅是在那里。
  不,我不哭。我忍着眼泪。我知道我们在一起。尽管分别已久,但仍然在一起。这对大家来说都一样。我们不敢这样想,害怕这样想。然而还是应该说,应该写下来。这是真的。
  我想哭就哭。毫无保留。我创造。
  后来,为了离开这部电影,离开您的激情,我说:“今天下午,在一个花园里,我忘了那个美丽的花园叫什么名字了。一个法语讲得很好的年轻的日本大学生对我说,在日语中,‘天空’这个词和‘虚空’这个词是一样的。同一个词。太奇妙了。”我想,那个在写在爱的女人,那个什么都忍受不了(这是同一回事),忍受不了这个世界,忍受不了自己,忍受不了我,忍受不了任何东西,什么都忍受不了,什么都不想再要的女人,她听了以后也许会喜欢的。她回到书中,回到文字当中,无能为力了。她回来,总是回来。“哎,我给您口述点东西。好好听着。”是的,她回到桌边,向正等着的我走来。是的,我认为虚空是存在的,一直存在,应该让这种虚空保持虚空,在它周围写作,不要填满它,让这虚空开启,天空将出现在这种虚空中。
  “这里是S · 塔拉,过了这里还是S · 塔拉。”我们太喜欢这个句子了。是的,没有地方,没有彼世,只有此时此地,在东京,在蒙特利尔,在世界各地,在加尔各答,在巴黎,在温哥华,在那个黑乎乎的房间里,总是这种应该让它空虚的虚空,总是这种乌有。人们围绕这种乌有写爱情故事、简单的故事,写相爱的人、离别的人、不会来到的人,写恋爱和不惜一切代价想恋爱的穷人,等等,等等。还有文字,要说,要写,要听,从有史以来到世界结束全都一样的文字。用来沉默,用来爱的文字。十分可观。以后会没有文字。再也没有必要。要写的那本书也将是要消失的那本书。这本书不会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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