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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广岛札记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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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个人的事情。他们不愿把个人的悲惨公诸于世,去充当反对原子弹氢弹的政治斗争的参考
资料。他们还不愿意被别人看做是原子弹受害者和由此而变成的乞丐。当然,痛诉受害者的
悲惨情状,与其说是为了反对原子弹氢弹,莫如说是为了得到救济金更为切合实际,因为这
大概是更需要做的吧。但是,基本上恢复了健康,过上了正常人生活的原子弹受害者们,他
们对痛诉悲惨这种作法保持沉默。他们希望采取归还能够正常活动的受害者的税金或贺年卡
的收益等办法,实际上,这是在心情舒畅地寻求着团结合作的办法。采取乞讨的办法、募捐
的办法,究竟能有多大实效呢?
    ……几乎所有的思想家和文学家都说,沉默不行,而劝说原子弹受害者说真话。我憎恶
那些对我们的沉默不体谅的人们。我们虽然不能够去迎接8月6日那一天,但是,能够与死
者一起默默地送走八月六日那一天。我们不能小题大作地为了迎接8月6日这一天的到来而
东奔西走。那样,一些受害者的沉默寡言,就可以作为资料留存下来。只有8月6日在广岛
呆一天的思想家对此不理解,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是对我写的随笔抱有同感的一封信。我在随笔中写的是这样一些人,他们所拥有的唯
一权利就是对广岛保持沉默。我被这封信所激励,同时,我也不能不注意到,作为一个广岛
以外的人,我写的全部文章,是会遭到最尖锐的批评的。松坂先生在广岛的同人杂志《齿
轮》的最近一期上,以深田狮子雄的名义,这样写着。他在给我的信中,把他的思想方法、
感知方法。更为直截了当地表达出来。我从他的文字里可以感受到广岛内部的人对广岛以外
的人的正当批判的声音。这可以说是广岛的年轻知识分子的正当防卫的声音。我希望读者能
把我的文章和下边的文章结合起来一块儿读。
    “大江氏讲的在广岛遭受原子弹爆炸的医生——面对患了遭受原子弹爆炸后遗症而不得
不陷入绝望的医生,往往在听了一些‘原子弹爆炸后遗症(简称“原爆症”)已不复存在’
之类乐观的报告之后,理当反复地予以苦涩的纠正。当时我正在距离爆炸中心地带1.5公
里的地方,虽然稍微有点后遗症状,可是不管怎样现在仍是健康的。我的父母亦然。爆炸当
时还是女子学校二年级学生的妻子,还有昭和三十年代生下来的三个孩子,也都是健康的。
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是因为没有发现后遗症而尽可能地表示乐观,其原因盖出于此吧。被
称作‘有关原子弹爆炸的文学’几乎都是不能恢复健康的悲惨的人们的故事,除了描写后遗
症的症状和心理之外,是否就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情况了,以前曾为此而纳闷。比如,遭受原
子弹爆炸之害,蒙受了这种悲惨命运的平常之家的成员,恢复了健康,作为一个正常人继续
活下去,这样的故事难道没有吗?是否原子弹受害者全都患上了后遗症,而不得不悲剧性地
死去呢?是不是原子弹受害者死的时候,必须克服像方才讲的他们健康和心理上的那种负疚
感和屈辱感,不允许他们像普通人那样自然地死去呢?我们如果死,就全都是由原子弹爆炸
后遗症所导致的悲惨的死,这里包含着对原子弹的诅咒;是作为对反对原子弹爆炸有用的资
料去死。是不是只能这样去想问题?的确,我们的生存,因蒙受原子弹爆炸的灾难而被大大
扭曲了。我们经受了磨难,这点不能否定。但是,这种灾害和苦难,即使没有遭受原子弹爆
炸,经历过战争的人们,也会程度不同地尝受过。我常提醒自己,特别是对广岛的受害者所
独有的‘受爆炸之害的人的意识’(受害者意识)不能有一种偏袒的感情。希望他们能够自
己想办法治愈后遗症,自力更生地去把自己恢复为一个正常人,尽管蒙受了原子弹灾难,但
同没受到灾难的人一样,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如同与原子弹爆炸无关那样地死去。
    被炸后的第19年,活到93岁而故世的我的祖母,她的一生虽然经历了称不上幸福的
变迁,可一直是健康的,大概没有染上原子弹爆炸后遗症,最后自然寿终。须知,在被炸者
当中,往往有摆脱了原子弹爆炸的影响,而自然死去的。8月6日广岛即兴的政治性发言当
中,正好含有大量原子弹受害者之死的材料。这一天应该是举办肃穆的丧事的一天,很可能
受那些外来人的支配,不要仅仅作为别处的政治性发言的资料……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也有
这样的乐观的受害者,他们没有后遗症,与其充当反对原子弹爆炸的资料,不如切实地把自
己恢复为一个普通人。
    “长崎有一个名叫原口喜久也的受害者,是一位诗人,他患了骨髓性白血症。诊断清楚
之后,他就自缢而死了。这是前几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他诗集遗稿的后记中得知的。我为
之黯然神伤……原口先生之死,并非由于原子弹爆炸的后遗症,而是自己死的,难道这不是
自己想死吗?我希望不要把一切都包括在内,不是如实反映情况的,没个性地一概而论地都
说成是原子弹后遗症。我希望能这样去理解:他们想从原子弹爆炸的魔掌中解脱出来,使自
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生存,也像一个正常的人那样死去。
    如果没有对原子弹受害者的详细检查诊断,恐怕对原口先生健康失调的病因就不会查明
吧。光是健康失调会突然死去吗?但是,受害者们缺乏那种乐观的健康不适感。我访问过的
所有的人都明显地是患了不得不长期忍耐的确实无疑的原子弹爆炸后遗症而到了濒死的阶
段。这种诊断,从常识上看大概是不能恢复了,为了活着,对这种后遗症还得忍耐下去。生
的对立面就是死,可是对于死的筹划是多么困难啊!……必须活到原子弹爆炸后遗症的最后
阶段,这是受害者想作为一个正常人的唯一办法吗?像原口氏和原民喜那样,使自己的死服
从于自己的洁癖,这是不是他们想使自己恢复成为一个正常人的一种办法呢?对以上这些问
号,我都解答不清。”
    上述这些随笔都是在广岛的人们的协助和批评之下,由他们支持写成的。我现在重新把
它们汇集起来以《广岛札记》为题出版发行,内心对广岛的认识并未由于此书的出版而结
束,可以说,我现在只是刚刚进入真正的广岛人的心灵。如果不是那种人(他们对广岛硬要
闭上眼睛,封住嘴巴,卷起舌头)的话,他们的内心里对“广岛人”的认识和思考决不会结
束。
    是年3月22日下午,在广岛举行了一个自杀身死的妇女的葬礼。死者是岞三吉氏遗
孀,岞三吉留下一首最优秀的诗。这首诗叙述了原子弹爆炸给人带来的悲惨,和对此不肯屈
服的人的威严。据说夫人是被原子弹爆炸所引起的癌症的恐怖压垮了。但是,我们也不会忘
记,在夫人自杀的几个星期之前,不知是什么人,在岞三吉诗碑上涂上油漆,玷污了石碑,
给了夫人精神上一记打击。广岛人为了与其孤独的内心惨痛相抗衡而产生的忍耐力,决不是
凝固的教条的东西。卑劣的人乘夫人一天天困难地忍耐的间隙,用其手中握着的油刷的毛一
触,便把精疲力尽的,受着癌症恐怖威胁的,孤独的她的忍耐力给压垮了。这是很容易的
吧。在这个实际上为数众多的人不肯倾听被这个最卑劣的恶意的油漆所玷污的诗碑上镌刻着
的诗人的呼声的时代,12年前,这位诗人正在进行肺叶摘除的手术当中,被炸的肉体已失
去抵抗力,终于死去了,夫人缅怀着诗人,与此同时,夫人陷入最糟糕的孤立感的黑暗的深
渊。还会发生什么比这个更坏的事情呢?夫人的亲姐姐广岛“母亲会”的小西信子女士的话
打动了我们。“妹妹,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完了,你和和岞先生一起度过了无悔的一生,我
不惜用赞美的话来称颂你们。”
    还我父亲,
    还我母亲,
    还我老人,
    还我孩子,
    还我生命,
    还我亲人。
    还我和平!
    还我人类的,只要有人类生存的世界,就不应失去的和平!
    这种呼声,实际上正是为了我们这些幸存的人们,才发出来的诗人的声音……
    在同一个3月22日下午,在东京,召开纪念一位作家的演讲会。这位作家也曾为了我
们幸存的人们而发出过恳切的呼声。他在人类的世界天旋地转,确实出现可怕的征候时,怀
着绝望感和充满仇恨的屈辱感,走向与其呼声中所孕含着的祈祷完全相反的方向而自杀。作
家原民喜在广岛也遭遇原子弹爆炸。他在1945年末,正当所有的广岛人被强制沉默时,
已经写了正合时宜的《夏天的花》一书,接着,在朝鲜战争爆发的翌年,这位作家自杀了。
既然典型的广岛人如此记忆犹新,那么,我们的内心里对“广岛人”的认识与思考能够完全
就此终止吗?
    这年春天,我到冲绳旅行。冲绳的人们个个面带温和的微笑,迎接我们从本土来的客
人。只有一个人,不管你怎么启发她,她一直敛着微笑,在温和的表情深处露出不信任和拒
绝的情感。我所遇见的这位妇女的态度才是最正常的。我们在战后的20年当中,对冲绳所
有的原子弹受害者是完全置之不顾的。我们必须重新认识这一点。他们在广岛和长崎遭受爆
炸灾害后,回到冲绳的故乡。他们是满身灼伤被流放到这个孤岛上来的。这个孤岛对于原子
病的治疗完全处于一种一无所知的白卷状态。在冲绳本岛或在石垣岛和宫古岛,现在回过头
来探讨一下原子病的症状,陆续发现了许多明显是由于患原子病致死的人。例如,在冲绳的
大相扑中,在八重山群岛,一位取得冠军的壮健青年,他在长崎的军需工厂遭遇原子弹爆炸
而回到石垣岛。1956年,他突然半身不遂了。他怀疑自己是否受了放射性的伤害。也曾
向本岛的医生请教,而冲绳的医生当然对原子病一无所知,于是他也就只能被置之不顾。不
久,他坐着不能动弹了,身体惊人地浮肿起来。1962年曾是冲绳相扑冠军的他,竟无端
地吐了半桶血而死去。在冲绳竟没有一个能够认定他是因患原子病而惨死的医生。冲绳“反
对原子弹氢弹协议会”制订的名单上列出135名原子弹受害者。他们的身体或多或少地几
乎都有异常的感觉。但是,他们感到不适的申诉,全都被冲绳的医生们说成是疲劳或神经性
疾病而给斥退了。
    话尽管如此,也并非说冲绳的医生们要负这个责任,恐怕不从本土派原子病医院的专门
医生来冲绳,是无法解决问题的。在20年间被置之不理的冲绳受害者们的烦恼与憎恨面
前,我们能够继续闭上眼睛,塞上耳朵,捆住舌头吗?那135名甚至更多的受害者,由于
原子弹这个袭击了广岛和长崎的本世纪穷凶极恶的怪物所带来的灾难,不得不支撑着疲惫的
身躯和不安的灵魂,而现在恐怕又同核武器基地为邻居住着,并且是对核基地不得不保持沉
默的一群人。这些冲绳的受害者们对我们失去微笑,恐怕连表达不信任和拒绝的感情的最起
码的心理反应都没有了。然而,20年来,这些坚韧不拔的人们,对我们本土的人一直抱着
那个并未实现的期望。
    3月26日,政府发布消息说,4月份要派医学调查团,去对住在冲绳的曾在广岛、长
崎遭受过原子弹爆炸的受害者进行调查。据说调查过后,对认为有必要入院治疗的人,再经
厚生相的咨询机构“原子病医疗审议会”审议,可住在广岛、长崎的原子病医院。20年间
完全置之不理之后,现在才开始对冲绳的原子弹受害者打开窗口,而且还只是这一个窗口。
我听说一个例子。冲绳有一个原子弹受害者,他被劝说去广岛的原子病医院住院,可是一个
不可逾越的障碍是,如果他离开冲绳,他的家属将立即陷入生活的困境。这恐怕是很普遍的
情况。而冲绳的医疗福利的不完备,是众所周知的。如果仅凭目前冲绳的医疗设备,受害者
要想治疗放射性伤害,即便是派专科医生前来冲绳长驻,也会遇到严重困难。在此,我除了
把冲绳的受害者的满是尖锐的带刺的语言记录下来之外,再也无能为力,对此我只有感到羞
愧:“希望日本人有更多一点诚意,不要总是在美国人面前讨好,把人的问题放着不管。如
果想管的话,就赶紧管吧!立即付诸行动吧!这就是大家的心愿。”
    既然他们的存在和他们呼唤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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