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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北京爷们儿 作者: 庸人-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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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才听到房间深处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木门开了,张东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出现在铁门后面。瞧见我们,张东赶紧把铁门打开,他倒腾好久,才把一根手指粗细的铁链子从铁门缝里抽出来。“徐光不是说你去湖南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看看徐光,瞅张东的样子不象神经错乱。“刚回来。您干嘛呢?躲在这儿养虱子哪?”我被徐光推着进屋。屋里很暗,窗户似乎显得特别遥远。没走出三步我就相信徐光的话了,这间大屋弄不好是北京独一无二的。房间极大,是半层住宅楼打通的。中间的几根水泥柱子使室内光线极不通畅,黑一块亮一块的。除了门口修了卫生间和厨房外,几十米深的房子整个是通着的。“真是库房啊?”我问张东。
        “肯定是你瞎侃。”张东回头问徐光。
        “还用我说?他不会自己看?”徐光很不屑地又踢了脚铁门。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书堆和杂物中蜿蜒前进。天哪!张东有这么多书!六、七个大书架子都没装下,还在墙角的木版上摞起个书堆。屋里象个什么遗址,希奇古怪的竹椅木雕错乱无章地摆放着,还有更多我根本叫不上名字的新鲜玩意儿小山似的堆放在一起。几分钟后我才在房间深处看到现代社会的产物,几张皮沙发,单人床和精致的写字台、电脑桌,张东还有台最新的IBM呢。
        “你,你弄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在墙边发现根挺长的木棍子,棍身磨得锃亮,木棍一端绑着个鬼脸。
        第五部分风云人物(14)
        “那是彝族人祭神的神器。”
        “有用?”我断定张东是偷出来的。
        “文化!”
        “哎呦!牙倒了。”徐光在一旁阴阳怪气。“还文化呢?”
        “这个呢?”我又发现几块篮球大小,晶晶闪亮的黑石头。
        “煤精,从山西带回来的。”张东蹲在我旁边挨个指给我看。“你瞧,仔细瞅还有树叶的纹路呢!一般的矿工也不一定见过这么大的。”
        “你要开博物馆?”我放眼望去,满屋的破烂儿!“都是这回弄来的?”
        “大部分是存货。”
        “嗷。”我痴痴地张着嘴。反正他以前的三居室我也没去过。“您换到库房里住,就是为了摆这些东西?”
        “玩呗!”张东把黑石头一一放好。“操!弄回来可不容易啦。”
        “那是。人家没把你当特务抓起来就对得起你。”徐光两只脚吊在沙发翅上乱颤。
        “您哪!就好好歇着。”我清楚张东生性刁钻古怪,干出点新鲜事本不奇怪,可徐光神不守舍的德行倒让我非常反感。“人家围着山川转,你围着媳妇的肚子转,到头来您比谁都累!”
        “他是唐僧的白马,我是拉磨的驴。”徐光的确变态了,不知是让媳妇闹的,还是让快当爹这事给吓的。
        “得,犯疯驴病了吧,见人就踢。他一个星期前就看什么都不顺眼。”张东不会和他一般见识。“今天下午咱们都没事,去香山看红叶吧?”
        “什么月份啦?有红叶也掉光了。”我算算日子,已经十一月底了。
        “前几天报纸上还说香山红叶红似火呢。走吧,我有六七年没去香山了。”张东踢着徐光的腿。“起来,走。”
        “都他妈走几个月了,您楞没走够?”徐光极不情愿地骂他。
        第五部分风云人物(15)
        路上,张东粗略给我们说了说此次远行的见闻。
        他从张家口走到山西,和一群煤矿工人交上朋友。然后从晋南风陵渡入陕,走访了兵马俑和始皇陵。在骊山他一心想挖出点东西弄回来,差点被当地人认做盗墓贼。在武则天的无字墓碑前,他特想帮女皇帝填上几个字,可游人如织,没机会下手。我问他想填什么字。张东神情严肃地说:“难揍!”然后从宝鸡南下入川。这一路的穷乡僻壤我知道,肯定够张东受的。果然他到成都时险些让联防队员当盲流遣送回来。从成都到康定的路上,张东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每天都刮脸,于是在跑马溜溜的山上又差点被如狼似虎的大姐们搞定,据说当地男人都快跑光了。走到藏北,人烟稀少,气候恶劣,张东实在支持不住便搭辆军车,一个礼拜就到拉萨了。
        “您也有坚持不住的时候?我一直跟自己的同事说,我有个朋友愣是独自走到拉萨的。”徐光在车里笑得脑袋直磕顶棚。其实我听到这儿,心里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张东不过比自己强点有限。
        “绝对已经进西藏了。就是没走到拉萨。”张东一脸不服气。“咱们体力不成,那儿空气太稀薄。”
        “西藏好玩儿吗?”我问。
        “好玩儿!”想起西藏张东兴奋得象只夜猫子。“西藏天高云淡,地广人稀。特别是藏北那一段,神秘开阔,咱就从来没想象到一眼能看出那么远。古朴,苍凉连石头都显得特原始——”
        “呸!”徐光又打断他。“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我怕他把张东气急了,直拿脚踹他。
        果然张东瞪着眼,半晌没开腔。许久他似乎若有所悟:“没错,你说得对,所有的石头都是原始的。”
        徐光伸伸舌头,不敢再刺激他了。
        “听说藏民特野?”我赶紧打圆场。
        “西藏民风朴实,你们猜西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张东好象还在琢磨刚才那句话的玄机,过了会儿才说。
        “什么?”我对西藏也十分感兴趣。
        “我在西藏就没见藏民上过厕所。特别是郊外,一地的牛粪、人屎。”
        我和徐光咧着嘴,谁也没笑出来,看张东的样子不象是开玩笑。“就,就这个?”我问道。
        “真的。”张东忽然幽幽叹口气。“城市人全都退化了,我学着藏民的样儿试过。在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大便绝对是人生一大幸事。一点肮脏的感觉都没有,就跟,就跟?”他歪着头考虑半天,也没找到更贴切的词。“就有点吸取日月精华的意思?”
        没想到张东拉屎都能找到神圣感,我们可没那份闲情雅趣,大便总是脏的。不过倒是头一回听人谈起西藏的这个现象。正如没有人从三峡回来说看到满江的垃圾,事实上三峡的确脏得厉害。我又想起庆阳那条七彩河流。看来有人的地方就难得清净,也许几十万年前地球上全是神农架、兴安岭,可自从人们为山川注名后,无数条河流被污染,无数片森林被伐光。西藏现在满地人屎还算是好的,将来没准满地烂泥汤子也不一定。
        现在的交通比以前方便多了,记得小时候来次香山春游别提多费劲了,十一点到,两点就得集合回去。今天我们打车来香山只用了二十来分钟。在我的印象里香山秃得厉害,现在却绿化得是模是样。“你多长时间没来了?”徐光问我。
        “好象是咱们上初中的时候来过。”我想想那时自己和徐光才认识不久,而今山上的树木成了林,徐光的儿子也快降生了。
        爬香山不坐索道是北京人约定俗成的规矩。上山时,我们三个似乎都有满腹心事,闷声不响地爬。山势陡峭,小时候,窜高爬低不在乎,现在竟多少有些吃力了。好在山路上修了铁扶手,估计是给我们这些未老先衰的半大老头儿们修的。来到山顶时,红日西坠,张东还好,我和徐光却已两腿筛糠,声如牛喘了。
        “痛快!好久没这样爽过了。”徐光双手高举,热汗淋漓。
        “你现在踢不上主力了吧?听说你们厂队挺厉害。”在监狱时,徐光给我写信,说他在厂队何等牛气。看他如今的体力,能踢半场就不错了。奇怪!国企职工都为下岗发愁,外企的工会倒是搞得有声有色。
        “半年没踢啦。”
        张东只是静静地望着山下,能见度很好。那一大片青烟缭绕的地方就是市区,电视发射塔小锥子似的戳着,渺小得可笑。红叶落尽,游人稀少,几匹平时和游人搔首弄姿的骆驼在半山腰悠闲地甩着尾巴。忽然张东振振有辞地大声念起来:“山风烈,人声沸,驮铃阵阵;为人苦,做事难,一片荒唐;吃得饱,睡得着,不见红叶;歌一场,梦一场,在这山梁。”
        第五部分风云人物(16)
        我和徐光傻糊糊地对望着,不知道于先生又动了哪根筋。“您又受什么刺激啦?”徐光问。
        “唉!”张东冲山下使劲吐了口痰。“走了几个月,独自在路上特容易思考些平时想不到的话题。你们说,活着有什么意义?”
        我和徐光仍是对望着,徐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我倒是真想过,在监狱里,闲工夫多,我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我自己思索过,也在书上查过,可答案都是些似是而非的东西。出狱后就一档子事接一档子事,也懒得去想了。前几天在庆阳徐总好象也说过类似的话。
        “让我告诉你们吧。”张东忽然嘿嘿冷笑几声,那神情就跟庆祝邻居家着火似的。“活着,就是等死。没用,会干什么都没用,都是等死。路上,我跟苦行僧似的把人看了个底儿掉。越琢磨越觉得人象群蚂蚁,一辈子一辈子地忙忙碌碌就他妈为个米粒儿奔波,而地球不过是个大蚁穴,没什么意思。”
        我和徐光无言以对,心情却被他弄得挺糟糕。无奈,只能装着看风景来掩饰内心的尴尬。山下的都市混混沌沌中透着股无以言传的荒诞。平时巨大的建筑如今只象个火柴盒,而那小白线儿似的街道上,总会有无数的人无数的车。他们涌动、奔忙、劳碌,又会有几个人顾得上看看远方的群山。如此想来张东的话多少有些道理。
        我无形中也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我们三个人将来很难再凑到一块儿了,或许可以说是从思想上我们已经分道了。张东越来越玄,他有种生就的艺术家的苦闷,将来也会向那个方向发展的。徐光快当爹了,他就是只工蚁。偶尔有些想法,却根本逃不出圈儿去。而自己此刻恰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将来又会怎么样呢?
        三天后,我上班了。周胖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厂里加班加点,货已生产出一半,李经理回公司了。
        我到财务部交预付款的汇票时,并未看见李丽。听说经理昨夜才回家,估计早晨没起来。走进办公室,便看到周胖子大大咧咧地坐在我桌上喝茶呢。
        “方先生,您快请坐。”屋里没别人,周胖子假惺惺地把椅子给我推过来。“您精神头养足啦?”
        “又憋什么屁呢?人都哪儿去了?”
        “除了财务,都被李经理调到厂里搞生产啦,昨儿晚上才放回来。今儿下午开全体会,现在都在家闷觉呢。”周胖子脑门子冒油,估计他没去。
        “货呢?差不多了吧?”我答应庆阳指挥部十二月初发货,现在只差几天了。
        “一半儿多了,没问题。现在厂里正联系集装箱呢。”周胖子过分殷勤地把茶都端过来了。
        “下午开什么会呀?”我问。
        “不知道。有事经理还能向我汇报?听说得走十箱货哪?”
        “差不多。”
        “你小子这回发大发了!哪天请我?”周胖子小眼眯成一条缝儿,舌头耷拉在嘴唇上故意恶心我。
        “去去,一边儿去。”我把那圆滚滚的脑袋扒拉开。“要喝酒还不容易?平时我少请你啦?”
        “让我跟你一块儿去送货。那么多货你一个人点也点不过来是不是?”他居然把茶递到我嘴边上。
        “歇!我保证你小子想的不是正事。”我太了解周胖子了。张东是北京第一神人,周胖子便是京城第一坏种。“实话实说!”
        “实说又怎么着?”周胖子“呸”了一声。“就让哥哥跟你去玩儿一趟。听说湖南不错,湘妹子一个赛一个有样儿。窝在北京两年了,憋得身上都起疥了。咱哥儿俩关系不错吧?”
        “下回吧。”我当然不能同意,带着他去,露馅儿了怎么办。人心隔肚皮,害人不如防人。
        “没劲,没劲!咱们好歹也共过患难吧?真不够朋友。”周胖子气得直扒拉那只硬耳朵。
        “为你好!你知道那儿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中国的地方。你就是抠╳嘬手指头。”周胖子把给我倒的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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