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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1933蒲宁: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第10节

小说: 1933蒲宁: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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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我们这条街虽横贯全市,可在我们这一头却很荒僻,只有几幢看来不大富裕的商人的砖砌房屋。街的中段连着一个集市,热闹非凡:饭馆、商场、最好的商店、最好的旅馆,真是应有尽有。顺便说说,在长街的拐角还有一家名不虚传的“贵族旅馆”,只有一些地主才在那里歇脚。过路的人从它的露在地面上的窗户里,可以闻到香喷喷的厨房的油烟,看到一群戴上白尖帽的厨师。通过正面的玻璃大门,可以看到铺着红地毯的宽阔的楼梯。
  在我读中学的那几年,父亲又享受起他最后的好日子。他迁到巴图林诺后,就把卡缅卡卖掉,把巴图林诺整顿起来,一切都仿佛很有经济计划的样子。他又感到自己是个有钱的老爷了。因此,一来到城里,又只住“贵族旅馆”,而且总是要最好的房间。你瞧,他来之后,我便立刻离开罗斯托夫采夫的家,有两三天完全落到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又暂时当起小少爷来。那些站在大门旁边的“快脚”,停立在大门口的看门人,还有那些旅馆的服务人员,房间的清洁女工,甚至那个刮光了脸、穿着燕尾眼、戴着白领带的米海伊奇本人,见到我也都个个拱手哈腰,笑脸相迎。这个米海伊奇过去是谢列密季耶夫斯基的农奴①,饱经风霜,一生中尝过各地生活的滋味。他曾经到过巴黎、罗马、彼得堡、莫斯科,而现在只落得在这个荒僻的城市里,在“贵族旅馆”中充当仆役,悲哀地度过自己的余生。在这个旅馆中,即使是真正好的老爷现在也只能装模作样,而其他的人,正象米海伊奇所说的只不过是一些“县城里的花花公子。”他们大摆老爷架势,疑神疑鬼,肆意妄为,讲话时的样子与其说是出于老爷的派头,毋宁说是出于喝了两杯伏特加酒,腔调十分下流。
  “您好,阿历山大·谢尔盖伊奇,”“贵族旅馆”大门旁边的“快脚”争先恐后地向父亲呼喊。“请让我等您吧,今晚您大概要到马戏团去吧?”
  自然,父亲不会扮演自己仿佛原先就是一个阔佬的虚伪角色,但这样的恳求毕竟使他满意。于是他订下了一乘马车,尽管“贵族旅馆”附近的马车夫随叫随到,而且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多花这笔等候费就完全没有什么意义了。
  正门的玻璃门内是很暖和很明亮的。灯光烨烨使人眩目,一下子把所有最好最阔绰的摆设都照得通明。各省的老牌旅馆为了贵族,为了贵族的聚会都备有这样的摆设。通往餐厅的第一层楼的走廊上,可以听到嘈杂的说话声和笑声,有人叫喊:“米海伊奇,真见鬼,你告诉那公爵,说我们在等他哩:”而在二楼楼梯上,我们碰到了一个既象农民又象封候的彪形大汉,穿着里外两面毛皮的皮袄,他突然停下来,发出惊叫,做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瞪大那双冷冰冰的、凶恶的眼睛,假装殷勤地吻了一下我母亲的手。我父亲立即接过了他那上流社会的腔调,紧握着他的手说:
  “公爵,请随时光临!我们恭候大驾!”
  走廊上一个短腿的、相当结实的年轻人快步走着,他穿着一件腰间带褶的外衣,一件麻纱斜领衬衫,淡白色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双明亮的淡蓝色的金鱼眼睛老是醉醺醺的。他老远就急急忙忙地、嘶哑地大喊起来,亲见得象亲属一样,然而我们之间毫无亲属关系。
  “亲爱的叔叔,好久不见了!我听到有人喊:‘阿尔谢尼耶夫,阿尔谢尼耶夫,’可我不知道是不是你……,您好,亲爱的婶婶,”他口若悬河,象亲属那样吻我母亲的手,这使得母亲不得不去吻他的鬓角。“您好,阿历山大。”他赶忙转过来对我说,经常叫错我的名字。“你已经完全长成个小伙子了!叔叔你可知道,我已经在这里五天了,我在等那个该死的克里契夫斯基——他答应把一笔付款寄到银行来,只有莫尔达哈伊才知道……你怎样,吃过午饭了吗?咱们下楼去吧,那儿有一大批人在聚会哩……”
  父亲也欣然吻了吻他,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突然邀请他到我们这里来吃午饭,把他拖进房间,十分兴奋地向米海伊奇点了许许多多的冷盘、小炒、伏特加、葡萄酒……我们这位假亲戚吃得这么馋,喝得这么多,真够吓人!他不断地讲话,叫喊,哈哈大笑,表示吃惊,真是吵人!直到现在我还听见他那沙哑的叫喊,他那叨来叨去,气愤不平的话:
  “但是你,叔叔,难道真的认为我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情来?!”
  晚上,我们坐在特鲁茨兄弟马戏团的一个冰冷的大帐篷里,这儿散发出强烈的马戏团特有的各种气味。令人舒服。几个穿着宽大裤筒的、满脸白粉的、头发又黄又红的小丑,在观众的哈哈大笑下,飞出舞台,象鹦鹉一样突然失声怪气地叫喊,假装动作笨拙,用尽全力噗通一声把肚子跌到沙堆上。跟着他们,一匹白色的老马沉重地跑出来,在它宽阔的凹形的背梁上,站着一个流光溢彩的短腿女人,她穿着一条玫瑰色的紧裤,在翘起来的芭蕾舞裙下,露出一双玫瑰色的紧绷着的大腿。乐队无所顾忌地、一个劲儿地奏着:“小杨柳,小杨柳,我的绿色的小杨柳,”那个蓄着黑胡须的,长得俊俏的经理,穿着燕尾服和骑兵长统靴,戴着大礼帽,站在舞台中间旋转,均匀地和神奇地用一根长鞭抽打着,那匹马陡然地和固执地弯起颈项,全身倾斜,沿着舞台的圆边拚命狂奔,站在它身上的女人象弹簧一样,一起一伏,等待着时机。突然,她短促地、娇媚地叫喊一声,跃起身来,把穿着坎肩的管马员抛到她面前的纸后咔嚓一下撕碎。她竭力比羽毛更轻巧地从马背上飞下来,终于落到舞台的沙坑上,然后她以非常优美的姿态蹲了一蹲,两只小手做了几个动作,好象特别要把它们扭成果稳一样。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她异常天真烂漫地跑进幕后,这时乐声突然停止了,(尽管那些小丑还在舞台上摇摇晃晃地走动,并且象个乔家可归的傻瓜。口齿不清地喊着:“还有半支喀马林舞曲!”)。整个马戏团静下来,浸沉在一种甜蜜的恐惧之中。几个管马员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后拖着一只大铁笼,而幕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大而奇怪的凶猛的吼叫。仿佛有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和呕吐一样,接着,一股威力强大的呼气,把特鲁茨兄弟的整个帐蓬彻底震撼……

  ①谢列赛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个地方。

                 十
  我记得许多阴沉严酷的冬日,许多晦暗肮脏的解冻的日子,那时俄罗斯的县城生活变得格外难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绪烦燥,——俄罗斯人是多么原始地服从于自然界的影响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样,以自己成为无用的东西而使人苦恼……
  我记得,有时一连几个星期都刮着漆黑的亚细亚的暴风雪,那时隐约可见的只剩几座城里的钟楼。我记得耶稣受洗节前后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罗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开一俄丈长的裂缝”的严寒。那时白皑皑的城市完全陷于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洁白的猎产星座在蓝色的夜空上威严地闪烁着;早上,两个暗淡的太阳象镜子一样闪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紧张的、响亮的、凝滞和砭人肌骨的空气中,整个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红色的炊烟,因为行人的脚步和雪橇的滑木而发出刺耳的吱哑声……在这样的严冬里,一个在城里跑了半个世纪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娅,有一天在大教堂门前的台阶上冻僵了,这座城市向来都以极其残忍的态度嘲弄她,现在忽然差点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么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学举行的舞会。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的舞会,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学回家,故意顺着女子中学的那条街走。在这所中学的院子里,雪已整齐地堆在通往正门的过道庭阶两侧,并且在雪堆上插了两排非常茂密和新鲜的枞树。太阳已经西沉,一切都洁净、年轻,一切泛着淡红色——被雪覆盖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顶、房屋的墙壁、闪着金色云母光辉的玻璃窗,甚至空气本身也是年轻的、结实的,使人心旷神恰。迎面走来一群这所中学的女学生,她们身穿皮袄、高腰套靴,戴着漂亮的皮帽或风帽,长长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银霜,眼睛炯炯发光,其中有几位一边走一边爽朗地、殷勤地说:“欢迎你们来参加舞会!”这一爽朗的邀请使我十分感动,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种感情,感到在这些皮袄、高腰套靴和风帽中,在这些温柔的、兴奋的面庞上,在这些冰冻的长睫毛和热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这种感情后来一直强烈地支配着我……
  舞会之后,我长久地沉醉在对它和我自己的回忆中。回忆一个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的中学生,穿着一件新的蓝制服,戴着一双白手套在一大群仪容秀丽的少女当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乐,也感到年轻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楼梯上来回走动,常常在小卖部里喝点冰凉的杏仁酪,在撒满滑石粉的镶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间拈来钻去,在校形灯架下珠光闪闪的洁白大厅里,在乐队庄重嘹亮的军乐声中,他呼吸着一股股芬芳的热气,这热气使新来参加舞会的人都会为之动心。一双双轻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条条系在脖子上的黑丝带,一个个扎在辫子上的绸缎花结,一个个跳完华尔兹舞快活得发昏的少女以及她们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荡神移……

                 十一
  中学三年级,有一次我对校长说了句无礼的话,差点被开除。在上希腊语课上,当老师向我们讲解,在黑板上使劲地和娴熟地写着,并为他的娴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笔在黑板上敲来敲去的时候,我不仅没有听讲,反而专心致志地反复看着《奥德赛》中我最喜欢的一页——关于劳西嘉雅同侍女们到海边去洗纱的一段。习惯在各条走廊上巡查并从窗门上窥视的校长,突然走进教室里来,直奔到我的身边,把我手中的书抢走,狂怒地嚷道:
  “到墙角去站到下课!”
  我站起身来,脸色苍白,回答说:
  “你别吼我,不要跟我讲话,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无论精神或肉体上都已迅速成长起来。我现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经获得驾驭感情的权力了,对于我所看见的和领悟到的一切,我已经开始能分辨,并开始对周围的和我所经历的事情表示某种程度的轻蔑。这种变化在由童年转到少年的时候已经体验过,现在不过加倍地体验到罢了。每逢假日,当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里漫步的时候,我就发现,我的身材差不多与中等身材的过路人一样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体态,清秀的眉目和没有胡子的面庞与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当我升入四年级的时候,有一个同学叶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课间休息的时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着我的胳膊,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喂,你想参加我们的小组吗?我们组成了一个贵族中学生小组,不再同任何阿尔希波夫和扎乌赛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吗?”
  他在各方面都比我大得多,因为每一年级他都必定读两年,他已象个青年一样高大,体格魁梧,头发淡黄,眼睛明亮,冲出两撇金色的小胡子。可以看到,他什么都已知道,什么都已尝过,他的毛病也随处可见,一但他却以此自满,认为这是风度翩翩和自己成熟的特征。在课间休息的时候,他总是在人群中漫不经心地、迅速地游来荡去,踏着他那少爷式的、轻巧的、有点弹性的步伐,把鞋子弄得沙沙响,随便地和放肆地向前冲,两手插在那肥大的、轻薄的裤子的裤兜里,不停地吹着口哨,老是以淡漠的、有点嘲笑的态度来看周围,对“自家人”他才走近来聊上两句,见到学监却象见到熟人一样只点一点头……我在那个时候已开始细察人们,留心他们的举止,我的乐意和不乐意开始明显起来,并把人们分成了某些等级,其中有些是我一生所痛恨的。洛普辛无疑属于我痛恨的人之列。但我毕竟还是乐于奉承,满口答应了同意参加他们的小组,于是他就建议我当晚到公园里来:
  “首先,你同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要更亲近一些,”他说。“其次,我把拉·纳莉娅介绍给你认识。她还是一个中学生,是一家非常傲慢的人家的小姐,不过她什么世面都见过,什么甜酸苦辣都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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