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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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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公园长廊,二老爷将皮包置于膝盖上,正在打瞌睡。我走上前,他的手扣进了皮包带中,我进一步,他将皮包搂进了怀里。

我叫:“二老爷。”他睁开双眼,因为受过他的目击,我急速避开他的眼睛,五六秒后再对视。他的眼睛没有杀气,满目慈祥,笑着说:“你来了。”

原本以为他怕见到我,怕我质问他为何打姥爷。但他好像无此顾虑,一副见到我很高兴的样子。他将我带到公园东部一座假山后的无人地带,指点我打拳,直到下午五点。

然后我送他上班。他进了商店,我便骑车西行。骑了二十分钟,我觉得我还是要问清楚他打姥爷的缘故,否则我的一切都将混乱。

我回到西单。商店是玻璃门,敲门后,里面响起脚步声。脚步没有直接到门前,而是到了门的一侧。我头上的门灯亮起,二老爷出现在玻璃后。

门外的灯是为了照我,但也照到了他。惨白的灯光暴露出他脸上的细小皱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苍老。

我:“你为什么打姥爷?”

他凝视着我,整个人黑下来。

他关上了灯。

五分钟后,我喊:“二老爷,你还在么?”没有回应。

我知道他还在,但我转身走了。

骑在长安街上,我用手拍了下车把。车蹿起,落地后猛烈地滑行。我想:今天,还有一场比武。

赶到玉渊潭东门时,门口孤零零立有一个人影。我:“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来买门票吧?”K:“不用,我买了。”K和我入公园后沿河行走,左右都是饭后散步的老人。河道尽头无人,尽头是个水闸,淤积着水草和形状不明的垃圾,散发着一股臊气。

K问我为什么不带木棍,我拍拍腰间,说:“不用,我带了刀子。”他冷笑一声,说:“你最好把刀子扔了,因为我可能会把你打死。”我摆摆手,表示不扔刀子。

他叹气,两手护住面部和小腹,慢慢向我靠近。我的腰间没有刀子,如此说,是想逼出他最高的水平。面对着他,我对自己的潜能充满好奇。

离我一步距离,他却把手松下来,说:“你走吧,我不想杀人。”我连忙解释:“我腰里没有刀子。”他盯着我的腰际,目光变得坚毅。

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不要再找Q?”

我:“我答应你。”

他转身而去,我登时慌了,追上去问:“怎么一答应,你就走了?”他:“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等等,我真的很想比武。”他:“比武是练武人最崇高的事情,尤其需要坦诚相见。你假装有刀子的行为,已经毁了这场比武。再和你打,我就是有辱师门。”他一去不回头地走了。我站了半晌,仍未能理解他话中的逻辑,却觉得自己卑鄙下作,散发着水中的臊气。

【八】

一连几天,我都意志消沉。很想在课间告诉K:五十年前,我的师爷周寸衣是称霸武林的国术馆馆长,如果国术馆还存在,我将是这一代的国术馆馆长。

但我不清楚K的逻辑,害怕说出后又是一场羞辱。二老爷只传给我武功,从未讲过武林规矩。

Q会在课间找我说话,我遵守和K的约定,以沉默对待她。一日Q又找我说话,不果,转身离去。她穿着港式的黑色背心,露着一串脊椎骨。

数清了能看到的骨节后,我决定今晚去找二老爷,弄懂所有的武林规矩。

赶到西单时商店还未下班,我守在门口,等待二老爷到来。但到来的是另一个老头,看着他被店员锁在门内,我问店员:“原来守夜的老人呢?”店员问我:“你是他什么人?”我:“我叫他二老爷。”店员说:“噢,他出了车祸,被他儿子接走了。你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呀。”二老爷前天没去中山公园,去了八大处公园,他在路上被一辆高级轿车撞倒,轿车潜逃。他昏迷不醒,警察检查出他身上有八百块钱,说自杀的人往往会花光身上所有钱,判断不是自杀,是一起正常的交通事故。

二老爷给商店留下的联系地址是次子家的,于是店员通知了次子。二老爷只在医院住了一晚,因次子付不出住院费,买了些药便将他接走。

我向店员要次子地址,店员不耐烦地说:“在店里,已经锁门了。你家的事,你应该知道呀!”

我直奔姥爷家,姥爷果然有次子地址。他问我做什么用,我没说二老爷出车祸的事,只说要走。姥爷心神不宁,一直把我送到胡同口,我骑上大街,他仍站着不回。

畏惧地想到,兄弟的血缘令他有着不祥的预感,又悲哀地想到,我背叛了他。

二老爷次子因为一个食堂女工,永远留在了郊区。我乘坐上741路公共汽车探望二老爷,眼见窗外逐渐荒凉。

在一条污水河边下车,河中的恶臭是玉渊潭数倍。污水河边列满大块石料砌成的平房,石头未经过打磨,各具形态地拼凑在一起。

按照地址,我推开了一扇院门。

院中堆满木柴,立着一把亮闪闪的砍刀。我喊了几声,无人回答,就径直进屋。

一股尿臊气刺鼻袭来,一个全裸的人跪在地上,被褥也在地上,满是尿污。看来他是因为尿床被扔了下来,扔他的人愤然离去。

走过去,我叫了声:“二老爷!”他横着脑袋看我,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想把他抱上床,但他是软软的一块,我不敢再向上抬,怕折断了他的关节,就这样把他两脚离地抱在半空。

很奇怪,我没有一点哀伤——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练拳的那一日起,我的感情机制便开始退化,尤其遭逢突变,更是冷静无比,我已注定是一个高手。

也不知过去多久,一个拿着柴刀的老太太走进来,她皱纹深刻,眼睛很大,依然形状美好,应该就是二老爷疯了的老婆。

我把二老爷放在地上,说:“我是你丈夫的哥哥的外孙。”她:“什么意思?”我:“亲戚。”她惊喜地叫道:“亲戚!”拉着我跑出屋。

我被她拉到一座小院门口,一个小孩在树下玩土。她把柴刀递给我,说:“亲戚,你把树给我砍了。”树足有二十米高。我:“树不是你的吧?”她:“我想要树好多天了,我都没柴烧了。”我:“你院子里不是有好多木头吗?”她显得很伤心,说:“不嘛,我就要那棵树,你是亲戚,你帮我。”我只好走到树下,一刀砍去,小孩立刻哭起来,叫道:“爸妈,有人砍咱们家树啦!”我俩转身就跑,跑着跑着,她说:“停!不用跑,这地方没人敢惹我。”我:“因为你有病?”她:“不,因为我儿子。”沿着漂满垃圾的河,我俩稳步前行,她讲述了次子的情况。次子作为清华大学的水电工,在这里成为一个搬运工。他给一家腐乳厂干活,一天装车五至七辆,锻炼得两臂如铁,腰背如钢。他是劳动标兵,每月都会得到一箱酱豆腐的奖励。酱豆腐在他家堆积如山,有人劝他卖给商店,他总是两眼一瞪,说:“不能卖!你懂不懂?那是荣誉。”他的荣誉很容易受到侵犯,所以经常打架。此地人都知道不能跟他说话,此人的荣誉范围十分广大,任何话都可能得罪他。

他至今未婚,下班后总去喝酒。他有一个名叫“大生”的酒友,此人离异,荣誉感比他还强,口才凌厉,骂尽天下人。听他骂街,次子每次都非常开心。两人一文一武,在此地无人敢惹。

我劝她:“咱们回家,把二老爷抬上床吧?”她答应了。

回到家,地上的被褥已收起,二老爷躺在床上。一个人坐着小板凳抽烟,酒气熏天,肌肉鼓鼓。我向他表明身份,听到姥爷把我养到五岁,他把烟头一扔,说:“你姥爷对不起我。”他是次子,我叫他二舅。

他说他幼年时跟着哥哥投奔姥爷,在姥爷家度过了小学时代。

一个好友有块高级手表,他看着喜欢,借来戴了三天。第三天,姥爷发现他手腕上的手表,把他臭骂一顿,说:“做人要有骨气,借东西充门面,给祖宗丢人!”这件事对他造成严重伤害,从此搞不清楚自尊的分寸。封建大家族的后代都是悲剧,他看了进步影片《家》、《春》、《秋》后,更加肯定了这一观点。他小学毕业便参加了工作,就此离开姥爷家,已有二十五年没看过姥爷。

他说二老爷更对不起他。如果不是二老爷早早入狱,他将有一个幸福的童年。尤为可气的是,二老爷原本只判三年,但因为逞强好胜,最终被判了十九年。

我问怎么回事,他摇摇头,眼中涌出大颗泪水。他的眼睛长得像他母亲,一哭便洗去了他全部的彪悍。他从板凳上站起,说:“我劈柴,给你做饭吃。”我追问:“二老爷的病,究竟怎么样了?”他点着一根烟,侧身而立,脸上的泪珠避开了我,说:“老头脑袋受到震动,傻了。我赶到医院时,看到他在咬自己的袜子。医院诊断是小脑萎缩,他没有多少日子了。”他走出门,院中响起短促清脆的劈柴声。

二老爷面向墙壁而卧,被子下的身体形状怪异。我走到床侧,想看看他的脸。我以为会看到一张睡去的脸,不料二老爷睁着眼睛,瞳孔透亮,显得神志清晰。

他小声对我说:“回去告诉你姥爷,说每个晚上都有人用被子蒙住我的头,打我一棍子。让姥爷把我从这儿带走。”

【九】

我以上厕所为由,逃离了二舅家。回到北京市区,没有去找姥爷。因为隔着被子每晚打一棍,会不露痕迹地把二老爷打死——这个消息对姥爷来说,过于刺激。

也不能对母亲讲,去见二老爷,意味着背叛了姥爷,她不会原谅我。思考一夜,我想到二老爷还有长子!

第二天我再次逃学,赶到姥爷家,询问二老爷长子。姥爷拿出纸笔,利索地写下长子的单位地址。姥爷诸事糊涂,唯独对此清楚,因为多年以前他曾经去过。

长子工作后仍住在姥爷家,他的初恋对象是一个华侨,常收到洋酒、海参的礼物。长子有着世家子弟的自我意识,不愿意贪图女人便宜,但他的家族早已败落,实在没有回敬的礼物。

姥爷对他拿回家的洋酒、海参深恶痛绝,觉得他应该全部拒绝。

为整顿家风,姥爷把那些礼物上缴了长子单位,长子因此搬出姥爷家。姥爷对自己有坚定的信心,认为长子五十岁以后自然会感激他的做法。现在长子距五十岁只剩三年,姥爷胜利在望。

姥爷的眼神满是焦虑,我连续询问二老爷两个儿子的地址,令他有不祥之感,但二老爷打了他,他对这个弟弟不愿过问。或者他只是觉得我要通过二老爷的儿子与二老爷联系,认为我背叛了他?

我:“您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地址?”他:“我不问,你走吧。”说完拿起一本字典,查阅起来。

长子的单位在故宫附近,是一个几进几出的深宅大院,每一场雨后,木头的腐朽气味便会浓烈起来。单位里有拿午餐剩饭喂野猫的习惯,造成院子野猫聚集,三五成群地躺在过道上,是非洲狮群的阵式,完全背离了猫类敏感惧人的种族天性。

早知长子是美男,但他的英俊还是令我吃惊。他高鼻深目,却不是白种人形态,脸部线条转折细微,比白种人多出几个变化。他的脸,凝聚着汉文明的精华。

我向他诉说二老爷晚上挨闷棍的情况,他平静地说:“我弟弟再混蛋,也不至于杀父亲。至于我母亲,一个疯了的人,无法做出计划性很强的事情。我判断,这是老头的幻觉。”他说他不久将调到深圳工作,成为一家国有电子公司的经理。

他的父亲生命力强,必会顺利克服所有磨难。等他在深圳退休,回到北京,就可以全心全意地孝敬父亲。他温和地笑了,说:“我的人生智慧,就是我知道,一切都来得及。”我被他的风度征服,不自觉地点头称是。他立刻表示:“好,我送你出门。”我俩在院中三步一跳地经过猫群,他的动作虽不灵巧,姿态却和我一样——这是练过拳术的迹象。我:“二老爷教过你拳?”他停在一只毛色油亮的大黑猫前,盯着黑猫的眼睛,说:“小时候吧,老头入狱后,一切都中断了。”二老爷四十三岁时得了场大病,高烧两个月不退,没有诊断出病因,却被告知将不久于人世。这时一个五人小组调查二老爷,他们准备以“其人病逝”作为调查结果,二老爷却奇迹般地病愈。

于是五人小组与他面谈,一谈就谈崩了。他把小组组长的胳膊架起,出了楼,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小声说要把组长胳膊卸下来,然后彬彬有礼地松开了组长。

二老爷觉得自己非常克制,小组成员觉得非常过分。他就此去了戈壁,在监狱待了十九年。

如果他没有奇迹般地病愈,就此死了,他的孩子们便会幸福地成长。他入狱后第七年,长子收到了他的来信,信中说道:“我终于悟出,那场病是武功到了一个特殊的阶段。”看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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