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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国术馆(出书版) 作者:徐皓峰-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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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奶奶给了他三块钱,他就闷头走了。一个星期后,传来了当地某局着火的消息。整村人欢庆。此时她奶奶回忆起那个盲流的眼睛,那一双眼睛清澈无比,仿佛阳光下蓝色的大海。

她奶奶说:“他是外国人!”村里学识最渊博的张大伯和周老爹彻夜探讨,排除了那是个新疆盲流的可能,断定那是基督。因为这个事情在《圣经》里有记载。

我:“怎么可能,哪段?”她念道:“在世上你们有苦难,但你们可以放心,我已经胜了世界——约翰福音十六章。”村里人概念中的基督,更像个中国古代的侠客。我:“既然他胜了,你怎么还干这行?”她:“他会救我的,早晚的事。”她的眼睛在一瞬间泛起大海的蓝色,我黑色的瞳孔意味着我没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也许是我眼花,但她赢得了我的敬意。

司机老哥的《圣经》是开车的吉祥物,印刷精良装帧高档。我说:“你的《圣经》要是旧了,这本就送给你吧。”她说她没有《圣经》,但她不能接受,她将书放入我的手中,说:“你比我更需要。”她的手柔软细腻,令人无法辜负她的好意。我久久地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的瞳孔也变得清亮。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大哥,你缓过来了?”我只觉“嗖”的一声,一部分的我已被吸进她的身内。

她在我身上前俯后仰,忽然满脸喜色,说:“大哥,恭喜,你有了。”我吓了一跳:“什么,有了?我怎么一点感觉没有。”她脱离我后,我看看,果然有了。

失魂落魄,我开门出去,枯瘦男人在门口等我,讨好地说:“又成了,我是越来越佩服您了。”我:“我这也是受朋友之托,非办成了不可。”枯瘦男人:“啊?讲义气,那我更佩服您了。今天,都是我让您受累了。给您打六折了。”我:“恐怕你得给我打个三折。托我的人只给了我一份钱。”枯瘦男人一脸惊慌:“千万别这么说,你要再这么说,我可就找人打你了。你知道,我佩服你,我真下不去手。”我苦笑:“恐怕你得找人了。”他又求了我半天,见希望渺茫,就喊了声:“来人!”登时蹿出三条大汉,表情庄重,一起从兜里掏出弹簧刀。枯瘦男人说:“你在我这捅了三个姑娘,我捅你三刀,这事就算完了。”我:“你怎么算不过来账,我这有一份的钱,你让他们捅我两刀就行了。”枯瘦男人:“算错了?我不要你的钱,捅你三刀。”我:“那怎么行,我明明有这份钱。”枯瘦男人几乎崩溃,大叫:“矫情!你什么来头?”我:“国术馆馆长。”我又顺口说出了这句话,恨不得拔下自己的舌头。枯瘦男人询问大汉们:“咱们这附近有武馆吗?”大汉们:“没有听说。但,不得不防。你看,他现在的表情特别凶恶。”枯瘦男人一脸悲愤:“这门生意没法干了,是个人就能欺负咱们。”背过身,冲我一摆手,说:“你走吧。”我反倒觉得自己理亏,将钱放到桌上,走两步又回来,放上了《圣经》,对他说:“你比我更需要。”出门后,隐约听到一片哭声。

回到卡车时,司机老哥瞪着血红的两眼说:“这么久,一定非常精彩,说说。”我:“出事了,我不行了。”他愣了半晌,然后尽他所能,想出许多好话安慰我。我强忍着听完,说:“老哥,开车吧。”他万分理解地说:“明白,这时候,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我是过来人。”车开起来后,他突然一声大叫:“《圣经》呢!”我谎说送给了安徽姑娘,他一阵捶胸顿足,说:“你不知道,它很灵的,没有它,我们随时会出事!”我:“东西都已经送出去了,再说是给了你心爱的姑娘。别那么小气,凭着这份爱心,你就不会出事。”他勉强控制住情绪,我俩向前而去。

凌晨五点,一辆运木材的卡车迎面驶来……再睁眼,司机老哥满脸是血地趴在方向盘上,对我发出得意的一笑:“我说会出事,就一定会出事,现在你该信我了吧。”然后他就晕了过去。

【三】

司机老哥死了,我的第十一节脊椎压缩性骨折。

度过昏迷期后,医生和蔼地对我说:“没事没事,过一段时间,你就能站起来了,根本没人能看得出来。”我:“要怎么样才能看出来呢?”医生想了想,说:“比如,你跑步的时候。再比如——这么说吧,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根本没人看得出来。”见我一脸沮丧,他又说:“我这话有点重了。放心,随便做,就是别做重体力劳动。”我:“我是重体力劳动者。”医生:“什么重体力?”我:“练武术的。”医生:“这——也好办,你以后可以打太极拳呀。”我只好点头称谢,医生很高兴,忽然一片愁云袭上了他的脸,说:“夫妻生活也算重体力劳动,你要一干,非被看出来不可。”我沉吟半晌,说:“那就不干了。”医生小声说:“倒也不必。可以尽你所能地干,但我建议你结婚找个处女,从一开始就让她形成错误概念,觉得这事强度不大。”我的第十一节腰骨骄傲地凸出,令整条脊椎弧度异常,医生的建议是,用一个枕头在腰部垫四个月,将它挤回脊椎的队列。我问:“这是乡村医院吗?”医生回答:“我们是第三世界国家,所有的医院都是乡村医院。”医护车将我送回上海郊区,从此我开始了静躺岁月。我的窗外是两棵石榴树,在我归来的时候,结满了青色的果实。不久后,我的窗外便会一片绯红。风水绝佳,房屋的主人本不该遭此厄运。

感慨一声,便睡着了。傍晚,我懵懂醒来,见到弟弟正站在窗外。

他依然是十岁模样,将食指放在唇前,说:“嘘——哥,是我。在这个时候,你应该去找爸爸。”弟弟消失后,我给北京打去电话。第二天中午,父亲出现在我面前。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出门,胖得像一个汉堡包。他头发斑白,脸色却红扑扑的,他在床上躺了有整整十五年,睡出了高血压和心脏病。

问他家里近况,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两眼呆滞,智商下降到最低标准,天知道他是怎么来的上海。他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看我,一看就看了一个下午。我说:“爸,你来干吗?”他:“照顾你。”我叹了口气,说:“你还是给我雇个保姆吧。”我对父亲的办事能力颇为担心,但他还是成功地带回来了一个保姆。那是个二十一岁的南美混血女孩,说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将父亲叫到床头,问:“你怎么找了个外国人?”父亲:“她在人群中比较显眼。”这个南美姑娘进修中国文化史。我:“太委屈你了。我们要找的是个保姆。”她:“没事,一百年前我家祖上还都是奴隶。”父亲说:“上海是国际大都市,国际大都市的标准是,地铁里五分之一的人是外国人——这个说法较保守,应该是,在保姆市场,五分之一的人都是外国人。”我:“这些话你从哪学的?”父亲:“居委会大妈。”她一心想勤工俭学,但我还是将她回绝。我嘱咐父亲:“你这回一定要找个中国人。”两个小时后,父亲带回了一个十九岁的江苏女孩,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

我:“实在对不起,我父亲总把学校当成保姆市场,耽误你学习了。”她:“我不是大学生,就是个保姆。”我非常奇怪保姆也会英语,她说:“这有什么奇怪,现在全国人都在说英语。”她每天四点起床,苦背英语,将我和父亲吵得神经衰弱。自从有了父亲,我就有了大便的需要。方法是,用一叠报纸铺在身下,父亲全神贯注地站在一旁,等拉出一截,立刻将上面的报纸上下一裹,撤走。一次完毕,往往有五六个纸包。

多年以前,父亲就有大小便失禁的毛病。也怪,自从他负责我的排泄,他自己的毛病就得到了收敛。他总是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心一意等着我拉屎。

静躺需要修养,我有着丰富的经历,足够我老了以后回味,然而却无法应付眼前的无聊。

我静静地躺着,回忆我所经历的女人,她们并不能令我安宁。终于,我准备提高修养,对江苏保姆说:“你出去给我买些书吧。现在时兴什么就买什么。”我要了解当代,弄明白我为什么是这个处境。我作出了周密的计划,床上的四个月,令我博学多才,思想深刻。下床后,我将有不一样的人生,拥有空前的智慧和极高的修养。

江苏保姆回来了,她买的全是英语书。我怒吼:“为什么是英语!”她:“不是我的错,现在最时兴的都是英语书。”万般无奈,我学起了英语。我一天能背十个单词,当我背到三百个时,已经极度厌烦,很想坐起来一下。医生嘱咐,静躺不到四个月,贸然起床,在重力作用下,我的脊椎将永远畸形。但坐起来的欲望像骨髓里长了虫子,一点一点爬动,痒得我几乎疯狂。

为了应付我半夜如厕,父亲每晚睡在我身边,他圆圆的脑袋近在咫尺,犹如一个婴孩。那天夜里,我坐了起来,腰部剧痛,大脑清爽。

父亲一脸的肥肉深陷在枕头里,发出极不规则的呼吸声。他的肚子臃肿得占了半个床面,我迈过他的肚子,一步站在了地上。

然后,我听到了腰部发出“喀”的一声,仿佛一个铁钉敲进了我的脊椎。我知道,这意味着,我的脊椎永远异常,我一身的武功就此废掉。

但,我站在了地上。

我白天乖乖地躺着,晚上偷偷地下床,在屋里走上一圈——这便是我最大的生活乐趣。这个快乐如此重大,以至我愿意付出生命。

一片黑暗中,我无数次幻想我在行走中死掉——这是我的死法。

睡着的父亲,在月光之下,体型类似南极圈上晒太阳的海象。等我走累了,会从各种角度跨过他,然后全无声息地躺下来——这是我在夜晚扩展出来的第二种乐趣。小的时候,我就是以这种方式逃避午睡,下床去玩。

后来,我又扩展出了第三种乐趣。那晚我经过江苏保姆的房间时,忽然一闪念:“她睡觉什么样,要不要看看?”我询问了自己多次,每次的答案都是去看看。

我知道我已不可救药,但看到江苏保姆的睡姿,还是感到很欣慰。她穿着红色背心、蓝点方形短裤,胳膊大腿闪闪发亮——这有点夸张,可能是我自己两眼一亮。

我想:“如果她第二天早晨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她是用英语惊叫还是用江苏土话?”这么想着,我关了她的房门,缓慢地走回床。

但越想越有趣,在跨过父亲的时候,我缩回了自己的脚,向她的房间返回。走了四十分钟,终于又走到她的房门,慢慢摸上了她的床。我安静地躺在她的身边,感到自己有很高修养。

第二天早晨,她说了句:“Fuck!”

【四】

江苏保姆大叫“Fuck!”后,惊醒了我的父亲。父亲冲进来,将我举起,放回了我的床上。我至今对父亲那时迸发出的巨大力量感到困惑——我有一百八十斤重,绝不是父亲所能抬动。

因为我的流氓行径,父亲从此变了,呆滞的两眼炯炯有神,常常发出严厉的目光。在他的督促下,我写了检查,当江苏保姆听完我朗诵检查后,打消了离去的念头,留了下来。

我觉得自己的生活倒退到小学水平,而父亲开始复原,他免职闲置了二十年后,终于有了事做。为了教育我,他对我讲起了他的当年。

他心无杂念地度过了他的青春时代,掌握了飞机的维修技术,可以将一架飞机拆成三万多块,然后再装回去。坐着他维修的飞机,一个飞行员打下了三架美国侦察机。父亲神往地回忆飞行员归来的情景:他们激动地将飞行员包围,而飞行员一声大吼,冲开人群,直奔厕所而去。

人在高空,最难办的就是没有厕所。

父亲到医院要了一个尿壶,在下次飞行前偷偷地放进了驾驶舱。

从此飞行员和父亲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日后,飞行员当上了军长,我的父亲也获得了提拔。他离开了飞机场,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的管理干部。

父亲当年的官场辉煌,起源于一只尿壶。我的床头有一个乳白色尿壶,质地颇佳,每一次使用都会奏鸣出扬琴的效果。这是父亲来到上海后买的,他每次出门我都担心他走丢了自己,但并不妨碍他从复杂的上海搜寻出一只精美的尿壶。

这是他唯一没有衰退的本领。每当我对着乳白色的尿壶释放水分,父亲就会激动不已,沉浸在东山再起的幻觉中。

我不曾在万里高空立下战功,无法给予他任何帮助。我国术馆馆长的身份,只是一个荒唐的妄想,不能解决我生活的任何问题。

所以,我和父亲都只能无可奈何地躺在床上。父亲一天能睡十七八个小时,我能睡二十个小时,而江苏保姆始终精力充沛,身轻如燕地在屋里穿梭不停。

这种少女的活力,令我十分钦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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