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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女友杜拉斯-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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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来无法想象这种缺乏智慧的性爱。”
  终于,她第一次向我投来一种默契的目光,她十分可爱,知道失业使我难以忍受,知道我数日来找不到工作。她建议我为某报采访她。当时,1977年,人们不愿挤来挤去记录她说的话,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机会。她又给我一份意想不到的精美礼物,也许某个妇女杂志会用我的这份采访。
  “你同意把稿子给另一份月刊吗?在那份月刊上我们能占更大的篇幅,比如说《玛丽·克莱尔》。”
  她说她对妇女报刊没有任何偏见,严肃认真地对妇女说的话越多,这个世界就会越因为妇女而进步。
  采访是在诺弗勒她的家中进行的。我录下玛格丽特的话,录了好几个小时。她负责换磁带。
  “应该全都留下来,哪怕是重复的话和沉默。还有‘你’这个称呼,因为我们以‘你’相称。”
  我知道她喜欢原始材料,就像在《话多的女人》中一样,那是她和艾克萨维埃尔·戈蒂埃一起构思的一本书。但在报纸中,重复和沉默只能是让读者感到厌烦的累赘,比如说以“你”相称,会妨碍读者与提问题的人打成一片。“好,”她说,“照你的意思办。”她没有要求读草稿和定稿。《玛丽·克莱尔》的总编雅克·加莱远非杜拉斯的崇拜者,他可以说对“这个夸张的女小说家”无动于衷。起初,他嘲讽他所读到的东西:
  当人们听到身体发出的声音,听见身体会怎样撞击或让周围的一切沉默,怎样日夜过完整的生活,采取所有的行动,我将说那是欲望,说穿了那是身体上最专横的东西。如果不了解这种形式的激情,对肉体的激情就一无所知。在激情当中,人会变得多细孔、开放、穿孔,再也听不进别人讲什么。激情悬在世上,准备穿越甘愿让其穿越的人们。上帝的激情或人的激情,我不做任何分辨,从此,人们知道如何容忍被事物穿越的他人,容忍音乐、文字。总之,容忍一切。
  然而,这总编越读嘲讽越少。他大声地念出了某几个段落:
  在现代青年中,最使我震惊的,是这种欲望没有任何确切的形式。人们想做爱,但不想与“某人”做爱。只要这种欲望没有被人感受过,人就仍在模子当中。一个爱情故事远比上床45次重要……我甚至觉得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来说,虚无这个词太美了。虚无被这么多人,男人,女人,富人,穷人以同样的方式体验过。欧洲经历着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烦恼……
  总编被折服了,最后说:
  


女友杜拉斯(24)


   “这完全是为我们而写的,一切尽在其中:爱情、性、家庭、孤独。好,政治,写作,可以砍掉,不,太精彩了。”
  他给这篇采访多加了一页,并以一个记者的精明,给文章取了题目:“一个爱情故事比上床45次更重要”。
  这个连蒙带骗的题目并没有使玛格丽特感到尴尬。她开玩笑说:“取得好!”好像这句话不是她想出来似的。
  她第一次在采访中提出“死亡疾病”。这种表达方式有天晚上在饭桌边已让我大为震惊。她是在提到斯大林主义时用这个词。这回,她说:
  “有一种爱情病,它是一种绝症。有伤害、结核病、癌症,然后死亡,好像有一种绝症似的。大家都会得的。爱情是个例外。唯一的解脱办法在于个人的层次。”
  她后来把“绝症”分发给同性恋者,然后,范围更广,分发给所有不能爱的人。
  我看她在读我带回来给她的那篇采访。她为自己的回答惊叫:“没错!”“正是这样!”那种小顽童式的清纯毫无虚荣的成分或至少没有一点自我陶醉。
  《玛丽·克莱尔》的总编提出来要雇用我,她很高兴,表现出同样的热情,而进入妇女报刊我还有点不满呢!
  “接受吧,你将走出困境!”
  我在社会中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位置,这要部分地归功于玛格丽特。这位置很小,但很重要。我又有了一份工资。我醒得没那么早了,四周的雾也没那么浓了。
  接下来,我得战胜忧愁。它突如其来地渗入灵魂,扰人不安,无法控制。
  “你要做的一切就是习惯它,”玛格丽特概括说,“人们以为忧愁只是某些人的天命,其实它是世界上最常见的东西。自从我知道忧愁是司空见惯的东西后,我便不再怕它。”
  好像忧愁被理智控制住了,好像可以制止它掐脖子、肺和肚子,好像可以留住食物,让它穿过身体,变成水,好像人可以指挥睡眠了。
  玛格丽特的唯意志论有时与一种天真的否认相类似,她否认可能暴露她弱点的东西。
  她自豪地说,她从来没有服用过安定药和安眠药。但在小酒杯里流动的酒又是什么?
  “我自从肝硬化后,便再也没有喝酒。”
  “结果呢?”
  “我的身体并没有恢复。”
  于是她不再充好汉,她承认说:
  “在孤独的痛苦中,有一种极具诱惑力的东西。我可以面对树木,一动不动地坐上好几个小时。但这不是要别人也这样。我更喜欢周围有东西陪伴着我。”
  在孤独的痛苦中,甚至可以给母鸡取名字。我还记得起有些母鸡的名字,如拉莫尼娅、若斯亚娜、艾伦小姐,只有它们围在她身边,在客厅里觅食。
  “你觉得我也应该在家里养母鸡吗?”
  “你不是养母鸡的料。”
  她那些不容置疑的谜一样的话,我听了总要发笑。要是她能知道我生来是干什么的那就好了。为了什么都不干?为了像她一样远离母鸡的时代。她今天还谈起此事,口气有点生硬:
  “孤独是个有吸引力的老东西,人们像拴恐怖一样拴住它。不过,要是说有进步,那就是妇女们发现了孤独。”
  进步,假如她们发现丈夫不再是保住名声的必要条件,假如她们不再仅仅因为害怕孤独而强迫自己忍受一个丈夫。但那是一种她们不喜欢的进步。
  “她们还不知道……”玛格丽特模模糊糊地说。她喜欢扮演她那个预言者的角色,不强人所难,只为了让人吃惊。她的省略号就像通灵者的预言一样吸引着大家。
  也许有些必须知道而我同样不知道的事情,但慢慢地,我觉得孤独不那么让人难受了。我的被弃感也没那么强了,朋友也重新接近我。他们曾躲避我,因为我对他们过分需求使他们感到了压力。难道,人们羞怯地在自身发现的这种新的力量,这种只有个人能够达到的力量就是进步?
  人难道只能攀登个人的阶梯?甚至连玛格丽特也产生了这种政治醒悟?1977年,她在这个领域就像在别的领域一样,是个急先锋。
  


女友杜拉斯(25)


  她说她决不会与集体分离。有时,她说她所谓的“集体”就是上帝。
  “现在,我说的是上帝。情况已经变了。因为词就是这个词,很实用。这个词可不是随便创造出来的。之所以有这个词,是因为有这个东西。有时,我对‘上帝’这个词还躲躲闪闪,但不管你说不说出来,这个词都是存在的。”
  我们散步时,常常走到附近的墓地里停下来。马莱伊…勒吉庸就在诺弗勒边上,晚上回家之前,我们就在那里度过。玛格丽特记得住那七个年轻的英国士兵的名字,他们被埋在这块用围墙与平原隔开的小小的方地里。从墓地中只能看见天空和云。没有任何东西越过围墙,没有树,没有农庄的建筑,也没有屋顶,那地方虚幻得就像死亡一样。玛格丽特像背诗一样,念着这七个自天而落的年轻人的名字:“肖、威廉、坎宁安、米勒、麦迪克、瓦德、史密斯。”我今天刚去那里,把名字重读了一遍。我们听见汽车在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发出隆隆的声音,但很模糊,像是海岸,死者家乡汹涌的波浪。她说:
  “这些普通的名字,代表着整个英国。”
  她没有与我谈论死亡,我相信当时也没有和别人谈过。她没有提起她的小哥哥,也没有提起她的第一个孩子,这两个人还没有开始真正生活就死了。她现在还到处寻找他们。后来,在诺曼底,她又迷恋起别的英国墓地来。
  在散步途中,我们互相讲述自己的噩梦和失眠。我梦见自己把头交给了她,那已经变成了一个鱼头。她把它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或者,我把头给了她,但她宁愿要钱。
  她笑道:
  “你的头,你真不知道用来干吗!但你梦见的是我的母亲。她宁愿要钱,这一点毫无疑问。”
  由于玛格丽特还不是太富,所以她并不知道她很吝啬。后来知道了,但也没有改变。她天生有节约的习惯。不管穷还是富,她的本性将占上风。
  她跟我讲述了她刚做的梦。她说:“为了让你想得起来。”有时,她又这样强调:“你将知道我曾跟你说过。”或者说:“这事,你不会忘记的。”当她给我几枚英国薄荷的插条时,她明确地说,她想让她曾喜欢过的东西持续下去:“这样,就会到处都有了,哪怕在我死后。”
  于是,我记下了她的梦:她听到有人在演奏,《伊甸影院》中的华尔兹。音乐来自楼梯后面的一个地方。她问:“是你吗,卡洛斯?”(卡洛斯·达莱西奥是《印度之歌》的作曲)但她母亲出现了,扬着死去的头颅。她说:“可我觉得你已经死了。”她母亲回答说:“不,我是假装的,为了让你能写这一切。”
  我们站在那个七个英国飞行员的坟墓前。这七个小矮人紧紧地靠在一起,抵御寒冷。
  她评述着她的梦。我问她:
  “这一切就是《印度之歌》吗?”
  “不,是我为了产生爱欲而写的一切。”
  “《印度之歌》让我想起旅馆的房间。”
  想起在旅馆的房间里产生的爱情。
  “是的,《印度之歌》激起人们的爱情,是吗?”
  她哼着影片中的伦巴曲。我不敢问她,她死后想埋在诺弗勒的墓地还是这儿,马莱伊…勒吉庸。不过,我觉得她最终应该在这里,在这些小小的飞行员旁边安息。在这儿,我们可能还会相遇,紧紧挨着。
  她的灵魂应该也在这个不大像是真的地方游荡。她既没有提起上帝,也没有提起她自己的死,但当一群接一群椋鸟飞过坟墓上空时,她突然说:
  “我不愿意让乌塔卖掉诺弗勒。”
  这时,她现实的一面让我吃惊:
  “啊,这搞什么名堂!”
  现在,是我让她吃惊了。她笑了。她笑着重复道:
  “是啊,这搞什么名堂!”
  


女友杜拉斯(26)


  “1978年7月31日,星期一,我开始拍《黑夜号轮船》。星期二晚上,我看了样片。我在记事本上写道:电影拍糟了。我对朋友们说:‘完了,轮到我了。’”
  那年夏天,诺弗勒很热。白天没有风,让人感到烦恼。玛格丽特觉得丢人现眼了。我觉得她有点夸大,她到处在寻找安慰。人们安慰她。她的助手伯努瓦·雅戈建议她等到次日上午再决定电影是否停拍。
  不眠之夜,百叶窗开着,朝着乡村。在思考的并不是玛格丽特一个人。假如这部电影停拍了……不,玛格丽特决不会放弃的。
  然而,那天晚上,她想:“电影,完蛋了。我要重新开始写书,我要回到故乡,重新开始那种已离开十年的让人害怕的劳动。我赢得了这场失败。快乐应该由此而来,由于赢了。我满足于这场胜利,做到了拍电影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没有哪次成功能像这次失败这样让我感到如此宽心。”
  不过,电影还是在拍,集体工作使她感到快乐。晚上,有盛宴。为了让她高兴,摄制组甚至星期天也呆在诺弗勒。我让没有床位的人住在我家里。1978年的夏天对我来说也是一个复活的夏天。四年来第一个夏天,我可以在呼吸、吃饭的同时,没有烦闷、焦虑或期望死亡。这种我觉得仍很脆弱的安宁使我又对某些东西产生了渴望,这种渴望就是写作。我对玛格丽特说,有一本书可能要诞生了。
  “啊,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否则会落到土里的。你应该把书加盖放在锅里,让它翻滚。那是你的书,你的,只有你自己可以看。最后,书自己会让锅盖跳起来的。”
  玛格丽特不习惯用做饭做比喻。她跟我说着,就像附近的厨娘。我笑了:
  “你给莱谱让我写?”
  她也笑了,接着又严肃起来。写作就像爱情一样,永无止境。她不可能不想办法弄懂在写作中发生的一切。
  “你知道,人只有在某种黑暗中才能写作。这并不是因为你喜欢黑暗,而是因为你被黑暗包围着。人们无法破坏它。人们可以谈论一部正在制作的电影,却不能谈论写作。就像爱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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