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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女友杜拉斯-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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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那些年头,谁是“大家”?总是乌塔的同一些朋友,电影院的同一些朋友:男技术员、女技术员以及他们的情人和孩子。毫无例外。毫无外交礼节。一点也不赶时髦。夏季的周日,我们到处走动,公园的长桌边,可能有二十来个人甚至更多的人不断轮换:在“人民战线”见面后,又在36号的纪录片电影院相遇。玛格丽特端坐桌子一头,这种“第一次有薪假期”的气氛使她心花怒放。她坐下来时,短裙撩到大腿上,露出善于爬山的腿肚子。她微笑起来的时候很美,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牙齿。她光彩照人,耀眼夺目。她很兴奋,尽管她自己否认这一点。任何作家(也许除了乔治·桑,又是个女的)都没有这种生命的威力和创造的力量。况且她还有重要的作品,又如此慷慨好客。
  男演员、女演员,在一个时期当中,参加聚餐的,总是同一些人。
  比尔·奥吉埃代替了德尔菲娜·塞里格。比尔的丈夫巴尔贝·施罗德当厨师,他就像个首领。有天晚上,他做了白斑狗鱼。玛格丽特叫道:“啊,这条白斑狗鱼,我把它记下来。”我由此知道她记下一些参考数据和断句。我也开始学她。
  也有些赴会者来一次或数次,然后就不再来了:一个德国女歌手,一个意大利女裁缝,一些舞蹈家,一些美国的“博士论文准备者”,人们到布莱西尔火车站去找他们。他们一到,玛格丽特就对他们进行测验。
  “你觉得我家怎么样?”
  那些笨头笨脑地回答说“漂亮”的人立即就被淘汰。
  “漂亮,啊不!恰恰相反。”
  对那些找到一个不那么平庸的词来形容的人,她说:“还可以。”
  我记得有一次在花园里吃饭时,她指责一个朋友阴险毒辣。我从来没有参与公开指责人。由于她的指责包含部分事实,这位朋友的尴尬和我自己的尴尬使我终身难忘。
  


女友杜拉斯(18)


  我记得有一次在厨房里与我们的哲学家朋友弗朗索瓦·勒尼奥一起吃饭。席间,她声称我们都是种族主义者,说必须承认这一点。她还举例说,她就不愿意怀黑人的孩子,她不可能爱他。当她提了这样让人为难的大问题时,我们扪心自问。我愿意成为一个黑人孩子的母亲吗?弗朗索瓦·勒尼奥拒绝做这样的假设,太离谱了:应该完全否认自己身上的种族主义思想,拒不理解种族主义,哪怕是自欺欺人。玛格丽特表示要讲事实,固执己见。那天晚上,大家争论得迟迟不休。
  为了真实,她会去杀人。“不该撒谎,所有的人都想杀人。我翻开报纸,我想杀人,我和纳粹法西斯分子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有这个能力。我也知道我能纠正自己。纳粹的幼稚之处,在于他们相信自己有权杀人。”她还说:“写作,也是对鲜肉、屠杀、消耗力量的渴望。很盲目。”
  这么大的力量,太大力了,哪怕是在她敲桌子的时候。我发觉她在克制自己,她紧紧地抓住桌边。我后来只看到她坐在桌后,有时坐在扶手椅上,但从来没有坐在长椅或沙发上。她几乎从不站起,除非当她又唱又跳的时候。《蓝月亮》或《印度之歌》中的伦巴。我只有一张她站着的照片。她在一大群人当中抓着扬的胳膊,本能地掩饰自己矮小的身材。
  “我一生都没摆脱这困境:我不以穿着引人注目,免得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到一个太矮小的女人身上。”于是,她就进行补偿,以别的方式引人注意。她提高声调,头上总留着波浪型头发。在女权运动期间,她大谈特谈“男性生殖器崇拜的等级”:男人是过时的,因为他们蛊惑人心;男人是愚蠢的,因为他们无法听到自己的蠢话;男人是病态的,因为他们想赢得战争。她说,几千年来被男人指定在黑暗中生活的女人,她们有种能蔓延的直觉,有种神秘感,轮换感,感觉到时间飞逝:“无论是哪个女人都比男人更神秘。”
  然而,她很快就想男人了,她声称所有的战斗精神都减弱了。她很久以前就已不信东正教,甚至从来就不信。因为对她来说,女人就是母亲:“不当母亲会失去半个世界。”她说她从来不想当男人,只是希望别人不要强迫她去管家。然而她却在管家,我听见她问:“今晚你做什么吃?”我看见她削土豆皮,使用长柄平底锅和漏勺。
  面对男人,她会变得更加模棱两可:“由于听说男人一文不名,我想因此而改变主张。他们不能糟糕到这种程度。”
  对于她的这种愤怒和妥协,我已记忆模糊,但我确切地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对我的或者是对她自己的那种温柔的,对,温柔的叮嘱:“你知道,男人,应该非常地爱他们,非常非常地爱他们。否则,就不可能忍受他们。”
  一群群女人离开了诺弗勒。摄制组来了。玛格丽特说她拍电影是为了找事干,“为了打发冬天”。事实上,她在用摄影机寻找文学失落的东西。她在玩电影。因此,她是在进行改革。她有时不要演员(《在荒芜的加尔各答她的名字叫威尼斯》),有时甚至不要画面(《大西洋人》,四十分钟有三十分钟银幕是黑的)。有时她一边念台词,一边让雕像(《塞扎蕾》)、马路(《否决之手》)或更糟:流动的水(《奥莱丽亚》)等画面接连闪现。这时,她的声音成了唯一可供阅读的“电影”文字。幸亏,她的声音就像一种咒语,有一种魅力。
  玛格丽特不像帕尼奥尔、科克托他们,她不是一个拍电影的作家,而是一个把作品搬上银幕的作家。她喜欢笑——而我则更喜欢写作。她捧腹大笑或打趣,当她的语言和新颖的表达方式使自己吃惊时,她会露出一副十分调皮、可爱的样子。在这一点上,我想,她把自己当成别人了:“你看,我可以什么都不拍。拍词汇。本身立不住的词汇。是这样……一些极度疲乏的东西。”
  她指出:“我无所适从,不合时宜。”而我呢,偏偏喜欢这种不合时宜,我毫无保留地爱她,因为她不合时宜。
  有时,她自我赞美:“我知道我的电影很重要,尽管它引起了一些感情上的反应。”有时,她又忏悔道:“我拍的每一部电影,我觉得都不值得。”
  


女友杜拉斯(19)


  她贬低电影,甚至当着她的剧组的面。剧组成员们大为吃惊。她对他们说,文学、绘画和音乐能改变人,电影可不行,绝没有文字那么大的力量:“因为文字包含了电影所包含的一切。一个字包含千幅画画。”对技师们来说,她是无视传统的,但她把他们拖进了她的探索当中,向他们展示了什么叫自由。她的总摄影师,布鲁诺·纽顿说,她是登山组的带头人,她使他忘了受过五年的严格训练。那天晚上,玛格丽特在饭桌边搂着他说:“你我交情不错,不是吗?”她显然与所有的人,与多米尼克·热纳维埃夫都有感情。她很苛刻,但她信任和真心热爱那些支持她、跟着她走的人。
  当诺弗勒热热闹闹、她在大拍电影的时候,我却在外旅行。
  “你在国外找什么?没必要去莫桑比克,伊夫林省什么都有,到处都是。”
  “伊夫林省还没有妇女武装斗争。说到底,还没有。”
  “啊,你去那里是因为你感到厌烦,就像我一样,对电影厌烦了。”
  但她从电影的拍摄和制作中得到乐趣。她有一天竟对我说她拍了一部“完全是天才之作的电影”:“我这样说使你感到震惊吗?我是说真的。”或声称她有一种用电影“杀人的欲望”:“我改变一切:与金钱的关系,与观众的关系。观众懂不懂我才不管呢!”
  不管她说什么,我都没有生气。只有一次,她说了一句既不很明了,也不很刺人的话,但我至今不忘,因为当时我惊跳起来。她当然是随便说的,谈起一件不知是什么事情:“那些以空泛的材料为生的人与我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是她这种曲解人意的说法使我印象深刻,还是她对集体的全盘否定使我感到特别不快?这句话,我立即记了下来。不过,她后来公开说了,而且也发表了,但我没有再感到尴尬。相反,我喜欢她的大胆。谁敢肯定自己的个人选择而完全不考虑社会反应?谁敢自己一个人绝对冒险地生活?谁敢如此向孤独挑战?
  玛格丽特常对我说,她不谦虚,因为谦虚是虚伪的,是软弱和懒惰的借口。她强调说:“谦虚的作家是不存在的。”
  她常对我说:“你太谦虚了。”这还是因为我不是作家吗?
  在那几年,我还不为此担心。我抛弃了童年的野心。现在,我周游世界,抚养孩子。艾里克保护着我。
  后来,他不再保护我了。他远远地离开了我。他抛弃了我,就像当初抛弃金发小女孩们的母亲一样。重复。重复的痛苦。他的女儿们再次被父亲抛弃,由于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继我父亲之后,又一个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年,1975年,玛格丽特去戛纳推介《印度之歌》。电影节的专栏作家们在嘲笑。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卷衣领的女星。有篇文章写道,观众们把她当成引座员了。但玛格丽特穿着她小小的短裙和折价买来的饰有金银箔片的羊毛衫,在“闪光灯”中踏上了颁奖台。获得了荣誉。欢呼喝彩。口哨。她最后总是强行让别人接受了她。
  


女友杜拉斯(20)


  “他是永恒的。”
  玛格丽特一语道破我的忧伤。这种概括使我彻夜难眠。艾里克离开我的同时,睡意也离开了我。
  “他是永恒的。”
  玛格丽特没有给我以任何的安慰。她直奔神秘的中心。
  “我原以为他不会变心。可以与他一道生活下去。”
  她加剧了我的后悔,但她道出了事实:我也没想到艾里克,这个高大而爽直的威金人1,这块北欧的石头也会产生裂缝。他把他的女儿们交给了我,既无正式条约,也非爱情的允诺。她们预示着美好的未来。但永恒并不存在。玛格丽特让我独处,面临这不可否认的事实时大家都会如此。
  我为自己的盲目和我左倾的乌托邦付出了代价。报社的大门朝偏见太重的记者紧闭,对玛格丽特来说,一个没有激情的记者是个蹩脚的记者。但与我交情不错的主任们却向我解释说:“不是你的才能成问题,也不是因为你写的东西别人总能反驳。大家怕你在企业委员会里惹麻烦。”但愿他们知道他们是跟哪个没有火柴的纵火狂打交道。我从救生所转到了精神病院。当我出来时,玛格丽特给了我一些珍贵的指点,我当时没有理解,但直到今天,每当与朋友分手和人生出现突然转折时,它仍在我耳边回响,我也把它转告给我的朋友们。
  玛格丽特首先驱赶自己出事的念头。她不能忍受这一点。她让自己变成魔术师。她不停留在事情的起源、原因和发展上,而是把它当成新事业的起点。
  “不消灭已经存在的东西,人们将一事无成。不摧毁就谈不上任何建设。你在摧毁已经存在的东西中度日。所以,你是在自我模仿中度日。”
  对自我模仿的恐惧使我没有厌恶自己,也没有陷入被抛弃时容易产生的虚无当中。
  玛格丽特还给她的听众比勇气和自尊更珍贵的东西。当然,她以自己为榜样:“我总是与自己作对,破坏自己创造的东西。你看我的书就知道了。”
  她五花八门的书还真是好榜样。艾里克的离开将促使我重新创造生活。但什么时候?如何创造?
  “愚蠢的问题!你又不是先知先觉。慢慢来吧。什么事都不干就什么时间都不会失去。这太难了。”
  有时,我把正中她喜欢的故事和引言转告给她,她听了以后笑着说:“正是如此。”
  “诗人圣…保尔·鲁睡觉时,在房门上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诗人在工作。”
  “是这样。”
  但什么都不干我会死的,我的重建工作需要四年。
  夏天,我和她一样独自住在诺弗勒,我们一道散步,她还是亲自开那辆标致203。哪里风景美她往哪里开,或者,给自己定一个模糊的目标:重见照在麦子上的一道光芒;寻找雄鹿出没的森林;她向我指着拉戈昂…伊夫林省的大雪松说:“你不认识它,它应该有一千岁了。这是一棵千年古树。”
  她很喜欢“千年”这个词。她总是重复她喜欢的东西,好像是为了肯定她脑海中闪过的东西,核实其内容、响声或暗示意义。
  “千年,你看岁月如梭,几个世纪当中,一切都突然出现在雪松周围。没别的痕迹,除了这棵树。没有文字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很可怕。”
  我们发现了我们童年时代都曾学过的词:贝加尔湖,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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