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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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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上有了一个声音。她倏然回过头去,娇声地喊着‘in,但进来的却是阿乖姐。  
  不出去吗?  
  素雯点点头。  
  ——买点什么东西做夜饭菜呢?  
  素雯又看看手腕上的时计,又倾听着。  
  ——等一回儿。……你给我点一枝烟罢。  
  阿乖姐点了一枝卷烟,给她装上了她所用惯了的象牙长烟咀,递了给她。  
  她吸着烟,给烟纹缭绕着的眼睛向上凝望着大花板。跟着第一口烟喷出来的是:——接一个电话,四三五二七。  
  一手拈着烟咀,一手把听筒接过来了。  
  哈——我呀,听得出吗?——没出去吗?——为什么这两天这样规矩,难道你太太出来了?——嗯?怎么?——你此刻在忙些什么?——我听得出的,你今天的声音有些异样啊——怎么?哈——哈,你旁边还有客人吗?哈哈,他们的谈话也给我听出了。——是的,可是我听不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我吗?我在家里。我今天就不到希华去了。——嗯?为什么不去,你问我为什么不去吗?——一则是因为我有点不舒服,二则是……难道你忘记了吗?喂,——喂—哈,哈——你是谁?——啊,不是的,不是的,先生,我们叉线了,我要和四三五二七号谈话,对不起,挂上了罢——哈,四三五二七——我没有挂断呢。——哦,你是子平吗?——刚才给人家叉线了。——我说你难道忘记了日子吗?——喂,子平,我在这里等你呀。——礼拜二晚上你不是说今晚来带我一同去吃麦瑞罗吗?——哈哈,所以我晓得你这两天一定又忙极了。——喂,子平,我想起来了,忙字是心字旁加一个亡字,忘字也是心字加上一个亡字;所以这两个字是一样的,所以忙的人一定很会忘记的,你说这个道理对不对?——,我这里吗?除掉我之外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你要和他谈话吗?——你听他说话就会晓得的。——你听着,他来和你说话了……  
  她把烟咀斜咬在嘴里,一手从地板上捉起了牟莎。让它嘴正对着传话筒,她抚摩了一下牟莎的下颔,于是这娇懒的生物呜地叫起来了。她微微地扬起了嘴唇,示意给立在旁边的阿乖姐,让她把嘴里的烟咀接了去,把残余的纸烟丢入痰盂中。  
  哈哈……听见了没有,它不是你的好朋友吗?——是的,它和我一块儿在这里,我们都在老等你啊。——喂,喂,子平,子平你在和什么人说话啊?  
  ——难道这样要紧?——究竟你今晚还能够来吗?——嗯?——啊!我很失望!——子平,我现在想起从前我们在炮台饭店吃饭的那一夜了。你说,那一夜我们不是过得很快活吗?——喂!你怎么不响啊?子平,我听你的声音有些异样了。——你今天不是很不快活吗?——骗我,我听得出来的。——我想我或者会得使你快活的。你在我这里的时候从来没有烦恼过,可不是?  
  ——你来罢……嗯?——那么明天早上请你一早就过来,我希望着你呢,子平,要是你今晚真不能来的话,你知道,这一个晚上我将多少困难地过去呢?  
  ——怎么?明天你要回苏州去?——喂,子平,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子平,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呀?——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多大的秘密!——什么?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完事的吗?子平,我都明白了,哼……她冷笑着,把怀中的牟莎忿怒地推下在地板上。……什么话,不要误会,谁误会呢?我清清楚楚地懂得了。子平,我倒料不到你这个人竟也会放出这种手段来的,……太不漂亮了。你就是说要脱离我,我也拖不住你的,……  
  什么?破产?……谁要破产?——真的吗?——喂——喂——子平——谁?  
  你是谁?——律师吗?——嗯,……嗯……嗯……你能担保这是真的吗?——哪有这样快呢?——他前几天还说公债票的生意做得很顺当呢。——那么大约亏了多少呢?——什么?几万?——啊!那么现在怎么办呢?——他苏州的财产能不能抵得过呢?——哦,对不起,请你还是叫子平来和我谈话吧。  
  喂——你是子平吗?——刚才很对不起,我错怪你了。——那么你的事情大概容易解决吗?——你什么时候再到我这里来呢?——嗯,几时?——什么,一个月吗?——那么……那么……子平,——子平,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我们的事情怎么样呢?——嗯……什么?这真是你的意思吗?——啊,子平,这真使我觉得很伤心,你还记得吗?我们前天跳却尔斯登的时候,我兴奋得摔倒在地板上,那时候虽然很痛,但是我觉得很愉快。……子平,那时候不是你扶我起来的吗?我们一同到酒吧间里去休息,你对我说的许多话,我都记得的。……今天我已经把我的房间整理过了。我正在专心地等你来,哪里知道你会有这种变卦的呢——嗯?什么?不用这样说了,我只希望你赶快地把事情弄清楚了再来看看我。——什么?什么话!我不是一定要用你的钱的,我本来已经打算从今天起不再去跳舞了,但是,你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情,那么我明天不得不去继续和经理订合同了。——嗯?当然,我当然不会因此而疏淡你的。我只要能够生活就好了……不过,喂,子平,这样一来,我的希望又落空了。——你忘记了我的希望吗?——我就希望能改变一种生活的样式,我要让我的房间变成一个家庭啊。——什么,算了罢,现在我看我的房间虽然改变了样式,可还是一个寄宿舍,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改变,一点也没有改变,啊!我痛苦呢……子平,你今天决定不来了吗?  
  ——好的,我也这样想,也许你来了之后,我们都会得更痛苦些的。——……  
  再见。  
  乖姐还立在旁边,在几乎已经完全黑暗的暮色中装着严肃的容颜。  
  ——吃夜饭吗?  
  ——不要吃了。你出去。  
  房间里好像没有人似的幽寂了半晌。对着窗的外面马路上的街灯射进一缕白光来,照见一只纤细的发光的脚在忽上忽下地摇动。牟莎蹲踞在一个怔忡的柔滑的胸膛上,它的在暮色中几乎要看不出的乌黑的背脊上,线条很瘦劲地勾绘出了一只美丽的女手。  
  但是这只手,在五分钟之后,就又伸到软榻背后的茶桌上去了。一个经过了努力的镇静,做作,和准备而发出来的娇媚的声音锐利地突破了室内的凝静。  
  哈,一二七六九,……是的——哈,你们是一二七六九吗?——邵先生在家吗?——请他听电话。——喂,你是准?你是式如吗?——喂,我,你听不出吗?——是的,你没出去吗?——谢谢你,我现在好得多了。——谁?  
  子平吗?——他没有来。——什么事情?——我晓得了,我刚才从电话里晓得的。——喂,你怎么也晓得了,信息这样灵通吗?——嗯,我没有看见,难道晚报上已经登出来了吗?——什么,究竟怎么样会得弄到如此地步的?  
  ——哦,太危险了。我早已说他胆子太大,这种投机事业是不容易做的。——什么?——正是为此,我觉得冷静极了。——你吃过夜饭吗?——那么我们一同去吃夜饭好不好?——我在麦瑞罗等你。我好久不到麦瑞罗了。——嗯?现在,我换了衣裳就走,——一定要来的呀。……  
  素雯伶俐地溜下了软榻,锦垫子和牟莎都被遗弃在地板上了。垂在天花板上的磨砂玻璃灯一亮,一个改变了式样的房间里充满着的新鲜的气息颤震地流动起来。在这种迷人的气息里,一堆白色的丝滑落在素雯的脚下。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夜叉                      
  我遵从了医生的叮嘱,在三个星期之后,才到宝隆医院的四百三十七号病房中去探望我的朋友卞士明。在这三个星期之中,我每天都打电话去问那德国医生烈希德,究竟我的朋友患了什么急症,可是烈希德博士除了以拙劣的英语回答说他是因为受了过度的恐怖而神经错乱之外,一点也说不出所以然。我的妻曾经有一天便道去探望他,那时他正在说呓语,病房里的两个女护士都不容许她凑近去听。据她们说,我的朋友大概是在恋爱上受了什么刺激,因为他大多数的呓语都只是那句“可怕的女人,这怪女人,你不要走过来!”说时总是伸着两手,演着撑拒的样子,其他的话便又是很没有伦次的了。  
  但是我对于这说数很怀疑,因为我晓得我的朋友以前并不曾有过什么恋爱的葛藤,他是个天真的中年人,他每天不是在写字间办公,便一定是在运动场里打球或击剑,他有强健的体力,也有壮健的灵魂,他常常诽笑人家的失恋的悲哀,也诽笑人家的痴情,即使他与女人有关系,他决不会因恋爱而神经错乱的。  
  况且,我更猜想不出来,我的表妹到了上海才只有四天,虽则去年曾经见过他一面,但他们二人中间可并不曾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她会得在他的神经上起这样可怖的作用?怪!这真是怪事,我很后悔当初给他们介绍了。  
  我站住在四百三十七号病房门前,白色的墙和白色的门使我觉到一种恐怖。这似乎应当是黑色才不错,但医院中的白色——非但是这墙和门,凡一切的床,被褥,器皿,解剖台,却都使我好似走进了丧事人家去的那样,感动了紧张的情绪,连呼吸都屏窒起来。我掏出手帕,幸亏这手帕上有蓝色的格子,它使我稍微舒缓了一下。然后我弯曲了中指节,轻轻地扣着房门。我不知这扇门开了之后,我将看见怎样的景象。  
  门好像自动的地移开了一条缝,我先看见两点黑的眼睛,随即又看见一个可爱的朱唇,这是一个美丽的女护士的一条脸。我说一条,是的,在门框与门边缘中间,但这已是很不容易看出来的了。后面是白的墙,上面是白的帽子,而她又生着一个同样娇白的脸。如果不是距离得很近,我一定会以为是白茶巾上遗留着两颗龙眼核和一枚小菱角的。  
  我们像一对幽会的情人似地低声谈话。  
  ——卞先生好了些吗?  
  ——好了,快好了。  
  ——现在呢,醒着吗?  
  她摇摇头。  
  ——我可以进来看看他吗?  
  她点着头,把门开得足够让我进去。当我第一步跨进去的时候,她对我摇着手,示意我不要高声,随即就把门关上了。  
  但我并不需要像做小偷一般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我的朋友的乱发蓬松的头已经在转动了。他旋过脸来,嘴唇翕张了一下,眼睛睁开了。我恰巧走到他床边。他的眼光从我的腿上升起来,与我下垂的眼光相接触了。他凝神了一刻儿,喉间微微地呻吟了一个声音,向我点点头。随即又努力地从棉被下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但我觉得他显然已消失掉从前的握力了。——老卞,你认识我吗?你好了吗?他虽然笑点着头,但我总怀疑他还有些狂气。我再重复问:——你认识我吗?  
  出于我意外的,他像健康的时候一样地对我朗笑着,推动着棉被,很敏捷地坐了起来。当一个女护士给他垫枕头,另一个女护士递一杯牛乳给他的时候,他说:——怎么,老施,难道你以为我已经发疯了吗?我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我再过两三天就要出院了。——你真的好了。我就安心了。我至今还不晓得你生了什么急病。你那天从我表妹身上看见了什么,会得那样地惊叫起来的?你觉得你自己昏倒在地上吗?  
  听了我的发问,我的朋友对我又凝看了一眼,饮了一大口牛乳,对两个女护士道:——请你们暂时退出几分钟,我会得揿铃的。两个女护士呈着疑虑的神情退出去之后,我的朋友命我坐在床边上,将牛乳杯放下在床头的小桌上,略微思忖了一刻儿,就严重地说。——这是一桩可怕的事件,我本来不应该说出来的。但是,如果不对你说了,也许我不久真会得疯狂了,你知道我最近曾做了什么事情?……我告诉你,我完全告诉你:“你知道,我是为了祖母的葬事而到杭州去的。坟做在留下镇里的小华山脚下。我就住在坟亲的家里,那地名叫做杨家牌楼。做坟的事情,自从破穴到看结顶,一直忙了半个月。但我并不觉得住在乡下的厌烦。那地方实在是很好的隐居处。我的坟亲是住在一个山兜里,一排有五家,而他的屋子是靠东的最后一所,门前有繁茂的竹林,旁边有深沉的古潭,而屋后的清溪,它的昼夜不断的琮流水声,更是我莫大的娱乐。  
  葬事完了之后,我还不想走。我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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