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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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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  
  可是,正如他的脾气的急躁一样,他的思想真也变换得忒快。好似学习了某种新的学问似的,石秀忽然又悟到了一个主意:啐!那戴宗杨林这两个东西,简直的说得天花乱坠,想骗我石秀入伙,帮同他们去干打家劫舍的不义的勾当。须知我石秀虽则贫贱,也有着清清白白的祖宗家世,难道一时竟熬不住这一点点的苦楚,自愿上山入伙,给祖宗丢脸不成。他们所说朝廷招安等话,全是胡说,谁个不知道现今各处各城张挂着榜文图像,捉拿那个山东及时雨宋江,难道朝廷还会得招安他们给他们官儿做么?我石秀怎地一时糊涂,险些儿钻进了圈套,将来犯了杀头开腔之苦还没什么打紧,倒是还蒙了一个强盗的名声可不是什么香的。哎!哎!看来我石秀大概是穷昏了,免不得要见财起意,这可是真丢脸了。罢了,别希罕这个捞什子了。倒还不如先开起肉铺子来,积蓄几个盘缠,回家乡去谋个出头的日子罢。这样想着的石秀,随手秃的一声,将那个银锭抛在床角边去了。  
  思绪暂时沉静了下去之后,渐渐地又集中到杨雄身上。这时,在坦白的、纯粹的石秀的心上,追摹着他所得到了杨雄的印象了。那个黄面孔,细长眉毛,两只胳膊上刺满了青龙花纹的杨雄的形貌,是他在没有和杨雄相识之前就早已认熟了的,他这时所追想的是日间的杨雄的谈吐和对待他的仪态,“到底是一个爽直慷慨的英雄啊!”思索了一番之后,用着英雄惜英雄的情意,石秀得到了这样的结案。但是,忽地又灵光一闪,年轻的石秀眼前又浮上一个靓艳的人形来,这是杨雄的妻小潘巧云了。不知怎地,石秀脑筋里分明记得刚才被杨雄叫出堂前来见礼的时候的她的一副袅袅婷婷的姿态,一袭回字缕空细花的杏黄绸衫,轻轻地束着一副绣花如意翠绿抹地丝绦,斜领不掩,香肩微,隐隐的窥得见当胸一片乳白的肌肤,映照着对面杨雄穿着的一件又宽又大的玄色直裰,越发娇滴滴地显出红白。先前,当她未曾打起布帘儿出来的时候,石秀就听见了一声永远也忘不了她的娇脆的“大哥,你有甚叔叔?”石秀正在诧异这声音恁地软又恁地婉转,她却已经点动着花簇簇的鞋儿走了出来。直害得石秀慌了手脚,迎上前去,正眼儿不敢瞧一下,行礼不迭。却又吃她伸出五指尖尖的左手来对他眼前一摆,如像一匹献媚的百灵鸟似的说着:“奴家年轻,哪敢受此大礼。”石秀分明记得,那个时候,真是窘乱得不知如何是好,自己是从来没有和这样的美妇人面交话过,要不是杨雄接下话去,救了急,真个不知要显出怎样的村蠢相来呢。想着这样的情形,虽然是在幽暗的帐子里,石秀也自觉得脸上一阵的臊热起来,心头也不知怎的像有小鹿儿在内乱撞了。想想自己年纪又轻,又练就得一副好身手,脸蛋儿又生得不算不俊俏,却是这样披风带雪的流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蓟州城里干那低微的买柴勾当,生活上的苦难已是今日不保明日,哪里还能够容许他有如恋爱之类的妄想;而杨雄呢,虽说他是个慷爽的英雄,可是也未必便有什么了不得的处所,却是在这个蓟州城里,便要算到数一数二的人物,而且尤其要叫人短气的,却是如他这样的一尊黄皮胖大汉,却搂着恁地一个国色天香的赛西施在家里,正是天下最不平的事情。那石秀愈想愈闷,不觉的莽莽苍苍地叹了一口浩气。  
  这时,石秀眼前忽觉的一暗,不禁吃了一吓,手扶着头,疑心自己想偏了心,故而昏晕了。但自己委实好端端地没有病,意识仍然很清楚,回头向帐外一望,不期噗哧一笑,原来灯盏里的灯芯短了,光焰遂往下一沉。石秀便撩起帐子,探身出来剔着灯芯。忽听得房门外悉悉率率的起着一阵轻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行动。石秀不觉停住了剔灯芯的那只手,扶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侧耳顷听,却再也听不出什么来。石秀心下思忖,想是杨雄他们夫妇还未睡觉,正在外面拿什么东西进房去呢。当下那年少热情的石秀,正如一个擅长着透视术的魔法师,穿过了闩闭着的房门,看出了外面秉着凤胫灯檠的穿着晚妆的潘巧云,正在跋着紫绢的拖鞋翻身闪进里面去,而且连她当跨过门的时候,因为拖鞋卸落在地上,回身将那只没有穿袜子的光致的脚去勾取拖鞋的那个特殊的娇艳的动作,也给他看见了。是的,这样素洁的,轮廓很圆浑的,肥而不胖的向后伸着的美脚,这样的一种身子向着前方,左手秉着灯檠,右手平伸着,以保重她的体重的平衡的教人代为担忧的特殊的姿势,正是最近在挑着柴担打一条小巷里经过的时候,一个美丽的小家女子所曾使石秀吃惊过的。但是,现在,石秀却仿佛这样的姿态和美脚是第一度才看见,而且是属于义兄杨雄的妻子,那个美丽的潘巧云的。对于石秀,这显然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但石秀却并不就对于这样的奇迹之显现有一些阐明的欲求。非特如此,石秀甚至已完全忘记了当他看见那个美艳的妇人的短促的一时间,她究竟是否跣露着脚。这是,因为在他目前的记忆中,不知怎地,却再也想不起她的鞋袜是恁样的形式来。非特如此,使年轻的石秀陷于重压的苦闷之中的,是他的记忆,已经更进一步,连得当时所见的那个美艳的妇人的衣带裙裤的颜色和式样都遗失了。他所追想得到的潘巧云,只是一个使他眼睛觉着刺痛的活的美体的本身,是这样地充满着热力和欲望的一个可亲的精灵,是明知其含着剧毒而又自甘于被它的色泽和醇郁所魅惑的一盏鸩酒。非特如此,时间与空间的隔绝对于这时候的石秀,又已不起什么作用,所以,在板壁上晃动着的庞大的黑影是杨雄的玄布直裰,而在这黑影前面闪着光亮的,便是从虚幻的记忆中召来的美妇人潘巧云了。也没有把灯芯剔亮,石秀的战抖的手旋即退缩入帐中,帐门便掩下了。石秀靠坐在床上,一瞑目,深自痛悔起来。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对于杨雄是十分不义的思想呢?  
  自己是绝不曾和一个妇人有过关涉,也绝不曾有过这样的企求;——是的,从来也没有意识地生过这种恋望。然则何以会得在第一天结义的哥哥家里,初见了嫂子一面,就生着这样不经的妄念呢?这又岂不是很可卑的吗?对于自己的谴责,就是要先鞠问这是不是很可卑的呢?  
  觉醒了之后又自悔自艾着的石秀,这样地一层一层的思索着。终于在这样的自己检讨之下发生了疑问。看见了一个美妇人而生了痴恋,这是不是可卑的呢?当然不算得什么可卑的。但看见了义兄的美妇人而生痴恋,这却是可卑的事了。这是因为这个妇人是已经属于了义兄的,而凡是义兄的东西,做义弟的是不能有据为己有的希望的。这样说来,当初索性没有和杨雄结义,则如果偶然见着了这样的美妇人,倒不妨设法结一重因缘的。于是,石秀又后悔着早该跟戴宗杨林两人上梁山去的。但是,一上梁山恐怕又未必会看见这样美艳的妇人了。从这方面说来,事情倒好像也是安排就了的。这里,是一点也不容许石秀有措手之余裕的。然则,现在既已知道了这是杨雄所有的美妇人之后,不存什么别的奢望,而徒然像回忆一弯彩虹似的生着些放诞的妄想,或者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吧,或者未必便是什么大不了的可卑的事件吧。  
  这样地宽慰着自己的石秀,终于把新生的苦闷的纠纷暂时解决了。但是,在这样的解决之中,他觉到牺牲得太大了。允许自己尽量的耽于对潘巧云的妄想,而禁抑着这个热情的奔泻,石秀自己也未尝不觉到,这是一重危险。  
  但为了自己的小心,守礼,和谨饬,便不得不用最强的自制力执行了这样的决断。  
  二次日,石秀一觉醒来,听听窗外已是鸟声琐碎,日影扶苏,虽然还不免有些疲倦,只因为是在别人家里,客客气气的不好放肆,便赶紧起身,穿着停当,把房门开了。外面早已有一个丫环伺候着,见石秀起来,她就走进房来,把桌上的灯檠收过。石秀觉得没有话说,只眼看着那个丫环的行动。  
  那丫环起先是嘿嘿地低着头进房来,待到一手掌着灯檠,不觉自顾自的微笑着,石秀看在眼里,心中纳罕。便问:“喂,敢是有什么好笑的事看见了么?”  
  那丫环抬起头来对石秀瞅了一眼,当下石秀不觉又吃一惊。心想杨节级哥哥倒有这们福气,有了个艳妻不算,还养着这样一个美婢。你看她微红的俏脸儿,左唇边安着不大不小、不浓不淡的一点美人痣,鬓发蓬松,而不觉得乱,眼睛直瞅着你,好像要从她的柔薄的嘴唇里说出什么密恋的或狠毒的话来似的,又何尝有一丝一毫地方像一个丫环呢。眩惑着的石秀正在这样沉思着,忽然看见她说:“爷好像昨儿晚上害怕了,没有熄得火睡。”  
  神志不属的石秀随嘴回答道:“唔,没有害怕,睡觉得早,忘掉了吹火。”  
  直到那丫环拿了灯檠走出去了好一会儿,石秀还呆呆的站在衣桁边。刚才不是形容过这时的石秀是神志不属似的吗?石秀究竟怎样想着呢,难道看见了这样美艳的丫环,石秀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之挑诱了吗?还是因为这个丫环而又被唤起了昨夜的对于潘巧云的不义的思绪呢?……不是,都不是!石秀意识很清楚,既然对于潘巧云的态度是已经过了一番郑重的考虑而决定了,则当然对于潘巧云的丫环同样的不便有什么妄念,因为这也对于杨雄是很不义的事。然则,倘若要问,这时候的石秀受了怎样的感想而神志不属着的呢?这个,是可以很简单地阐明了的:原来石秀的感情,在与这个美艳的丫环照面的一刹那顷,是与其说是迷眩,不如说是恐怖,更为恰当些。  
  虽然,明知潘巧云是潘巧云,而丫环是丫环,显然地她们两个人,在容貌和身分两方面,都有着判别,但石秀却恍惚觉得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自己了。  
  潘巧云就是这个丫环,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而不管她是丫环欤,潘巧云欤,又同时地在石秀的异常的视觉中被决断为剧毒和恐怖的原素了。通常说着“最毒妇人心”这等成语的,大都是曾经受到过妇人的灾祸的衰朽的男子,而石秀是从来连得与妇人的交际都不曾有过,决没有把妇人认为恶毒的可能。然则说是因为石秀看出来的潘巧云和丫环的容貌,都是很奸刁,很凶恶的缘故么?这也不是。石秀所看见的潘巧云和那丫环,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一样,是在蓟州城里不容易找得到的两个年龄相差十一岁的美女子。这样讲起来,说石秀所感到的感情是恐怖的话,是应当怎样解释的呢?这是仍旧应当从石秀所看见的她们俩的美艳中去求解答的。原来石秀好像在一刹那间觉得所有的美艳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钢刀,寒光射眼,是美艳的,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得被称为恐怖;在黑夜中焚烧着宫室或大树林的火焰,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是恐怖,酒泛着嫣红的颜色,饮了之后,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弹唱,何尝不是很美艳的,但其结果也得说是一个恐怖。怀着这样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于潘巧云和那丫环,而同时又呆呆地预感着未见的恐怖,而颇觉得有“住在这样的门户里,恐怕不是什么福气罢”的感想。  
  呆气地立在衣桁边的石秀,刚想移步,忽听得外面杨雄的声音:“大嫂,石秀叔叔快要起来,你也得替他安排好一套衣服巾帻,让他好换。停会儿再着人到街上石叔叔住过的客店里,把石叔叔的行李包裹拿了来。  
  千万不要忘了。“  
  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响,石秀晓得是杨雄出去到官府里画卯去了。稍停了一会,石秀一个人在房里直觉得闲的慌,心想如果天天这样的住在杨雄家里没事做,杨雄又每天要去承应官府,不闷死,也得要闲死,这却应当想个计较才是,这样思索着,不觉的踱了出来。刚走到院子里,恰巧杨雄的妻子潘巧云,身后跟着那丫环,捧着一堆衣服,打上房里出来。那妇人眼快,一看见石秀,便陪着笑脸迎上来:“叔叔起来得恁地早,昨夜安歇得晚了,何不多睡一?刚才大哥吩咐了替叔叔安排衣服,正要拿来给叔叔更换哩。”  
  石秀抬头一看,只见她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一袭满地竹枝纹的水红夹衫,束着一副亮蓝丝绦,腰边佩着一双古玉,走路时叮叮的直响,好像闪动着万个琅。鬓脚边斜插着一枝珠凤。衣服好像比昨天的紧小一些,所以胸前浮起着的曲线似乎格外勾画得清楚了。当着这样的巧笑倩兮的艳色,虽说胸中早已有了定见,石秀也不禁脸上微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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