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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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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地爱了这个东土的女人吗?他觉得异常蒸热。他在一个石鼓上坐下,脱去了袈裟,觉得胸前轻快了许多。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晴和的春夜的树林中散发着的新鲜的草叶的气息,从鼻子里沁透进心底,给与他一阵新生的活力。渐渐听到有个人的脚步声在从林外的小径上走近来,他问:“谁呀?”“我,是国师吗?”走近身来,他认得出这是侍卫中的一个。是个年纪又轻,容貌又俊伟的禁卫军。他仿佛记起日间当他讲经完毕,出了草堂寺的山门登舆的时候,曾看见一个侍卫趁着纷乱之际挤着一个女人,而她曾撒着娇痛骂着,那个侍卫可不是他吗?至于那个被挤的女人,是谁呢?仿佛也是熟识的似地,他沉思着,他忽然害怕起来,那个女人好像是自己的亡妻!  
  没有的事!噢,想起来了,好像是那些在前排坐着的宫女中的一个呢。但为什么会想着了亡妻,这却不可解。“国师在打坐吗?”那个年轻的禁卫军问。  
  “不打坐。”“那么是在玩玩?”“在玩玩,是的。”他好像对于这个年轻的禁卫军有些不快,但他并不曾与他有过什么仇隙,他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同时又觉得在这个禁卫军身上可以得到一些什么,一些什么!他不很明白。终于他说:“哙,官儿,你姓什么,叫什么?”“我吗,姓姚,名字叫业裕,我是陇西王的第八个儿子。”“所以你敢调戏宫女吗?”罗什笑起来了。  
  那禁卫军愕然了,他不明白罗什在说什么。罗什笑看着他,觉得心里很舒服似地。“忘记了吗?你日间不是曾经在草堂寺的山门外挤得一个宫女骂了起来吗?你这样地做了亵渎菩萨的事,还假装着吗?阿弥陀佛。”  
  “挤一个宫女?……不,国师,你看错了,我曾经挤一个妓女,是的,一个妓女。”  
  “一个妓女?”  
  “你说的是不是那个发髻边戴着玉蝉的放浪的女人呢?国师!”  
  罗什好像从梦中醒来似地忽然憬悟着这个年轻美貌的禁卫军日间所曾推挤的女人,并不是那些宫女中的一个,而的确是那个放肆的女人。但她是个妓女吗?  
  “是的,她是个妓女吗?”  
  “只除了你国师没认识她,谁不知道她是这里长安的名妓孟娇娘。”  
  “哦!”  
  罗什的两眼闭上了。他有着一个要见一见这个妓女的企望,很热心的企望。但不知为了哪一种动机,他沉思了一会:“那是个苦难的女人呢。”  
  “不,是个欢乐的,幸福的女人。”那年轻的禁卫军说。  
  “但灵魂是苦难着的。”  
  “她没有灵魂,况且名为灵魂的那件东西,她是不必要有的。”  
  “她要老了呢,那时候灵魂将使她感受到苦难。虽然现在是青春,是欢乐,是幸福。”  
  “不,国师,在她是没有老,只有死。她永远是青春,永远是欢乐的,你没有看见她常是对着人笑吗?”  
  “官儿,你罪过了。”  
  罗什合着手掌,又闭了两眼,装着虔敬的忏悔,但心里忽然升上了一阵烦乱。那禁卫军却失笑了,他说:“听说国师是有妻房的,可真的吗?”  
  “真的,曾经娶一个妻,已经死了呢。”  
  “僧人可以娶妻房吗?”  
  “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得住心,一样可修成正果的。只有戒力不深的人不敢这样做。”  
  “那么让我带国师去看看孟娇娘,怎样?”  
  “此刻吗?”“此刻。”  
  “这几天恐怕会中了魔难……”罗什沉吟着这样说,但旋即改口了:“不过,去看看也可以,我该当去感化她。”  
  那禁卫军笑起来道:“恐怕就是连国师那样的人也要反给她感化了去呢。”  
  或许真是这样,罗什心中自想着。  
  “这样的深夜了,不会给巡街的官儿抓住吗?”他问。  
  “巡街的官儿是我的哥哥。”  
  从一个阒黑的墙门进去,穿过两重院落,他们由一个侍女领导着走进一排灯光辉煌的上房。披挂着的锦绣与炉中氤氲着的香料,最初使罗什的心摇荡了。  
  “大娘在家吗?这位国师要见见呢。”那禁卫军问着那个侍女。  
  “在家,”那个侍女向西上房努了努嘴,“在那边陪着独孤大爷呢。既是国师要见,待我去通报一声就来。”说着,她走了出去。  
  罗什听见西上房有女人笑语的声音,正是日间在草堂寺门前所听到的骂声。他想从这淫猥的笑语声里幻想出她的容貌来。但很奇怪,在这个著名的妓女的华丽的房间中,除了自己的妻的容颜之外,却再也想不起另外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来。他吃惊着,他曾竭力忘却了他的妻,他怕她的幻像会得永远地跟随着他,这是为了修道之故很危险的。他想用孟娇娘的幻像来破灭他的妻的幻像,然后再使孟娇娘的幻像破灭掉,这样的自己能解是比较容易些,因为对于一个妓女,他想至少总容易幻灭一些,同时他又想真的超度超度这个出名的可怜的妓女。但他却不意即使到了这里也还是想起了妻,这是为了什么缘故呢?虽然曾经有过一时舍弃不了,但自从重新又过着刻苦的禁欲生活以来,确不曾再浮上她的幻影,而何以今天又这样地不安了呢?很注意着这个妓女,而何以始终想不起她的容貌来?这个妓女与自己的妻可有什么关系没有?不,决不会有一些……  
  罗什正在这样闭着眼沉思着,西上房里的孟娇娘的笑声已在移出来向这边来了,笑声悠然地停止了,在房门外,听到她说着:“好不荣耀呀,连活佛都到这里来了。”  
  罗什依然寂定着,那摩着手,做着打坐的姿态。闭着的眼睛在下看着心,心跳动得可以听得到声音。罗什听她走进房间来,听她剪去了每一支烛上的烟煤,听她在走近来。  
  “哈!哈!哈!哈!国师到这里来打坐吗?我这里只参欢喜禅,请问国师,你在参什么禅?”罗什睁开眼来,装着庄严的仪态,看着她。他完全不认识她,她是谁?他楞住了,难道这就是孟娇娘吗?难道日间的那个放肆的女人就是她吗?不———明明记得不是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发髻上插着的颤巍巍的玉蝉,却又明明是日间看见过的。是的,曾经有一个小飞虫给这支摇动的首饰惊走了。但何以在记忆中却想不起她的容貌呢?他迷惑着。  
  那年轻的禁卫军看在旁边,看见罗什这样地惶乱,他笑起来,对那个妓女说:“大娘,你今晚若留得国师在这里歇宿,我另外有赏。”  
  “那很容易,我只怕国师要一连地歇宿下去,连草堂寺讲经,也不肯去,那时我倒脱不出干系呢。”她说着,又高声地笑起来。  
  罗什忽然感到一阵嫌厌,看着这可怜的灵魂完全给这样富丽辉煌的生活欺骗了,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来时的心境。便是想超度她也懒得做了。他对于她已完全不像刚才未见面的时候那样的含有一种莫名的企望,他看出她是完全一个沉沦了的妖媚的女人,所有的只是肉欲。  
  他那摩着手掌,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宣着佛号。他离了坐对那个禁卫军看了一眼,表示要走的样子。但那个年轻人却被摄住了,他不再愿意领罗什回去,他犹豫着:“国师,回去的路你还认得吗?”  
  罗什懂得他的话,他让他留着,独自走出了上房,穿出了院子,一路上耳朵里听见她和他的笑声渐渐地在低下去。  
  五次晨,罗什并没有做早课,也没有译经,他对着在东方升起来的朱红的太阳祈祷着,他希望光明的菩萨指示他该怎样做。因为他疑惑自己。在昨夜,他是以为被那个妓女诱惑了,心里升起了一种冲动,所以和那个禁卫军同去的。但既见了那个妓女之后,他觉得他并不曾被她所挑诱,而他的定力也并不曾被她所破坏。他仍然保守了他的庄严回到逍遥园里。只是到如今仿佛还有什么事没有做了似地牵挂着,他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因而害怕着自己的功德的毁灭,所以祈祷着。  
  午刻既过,又到了讲经的时候。侍卫们已经预备了,并且着人通报进来请他预备登舆。他觉得很疲倦。他没有讲经的兴味,但这是不能停止的,有许多虔诚的听众已经在大殿上等候着了。他们是都想由他的讲演上得到一点启示去修成正果的。  
  升上讲坛,下面黑黝黝的全是人,弘治王陛下也恭敬地坐在一旁,罗什顿然心神收束,俨然又如从前在龟兹国讲经的时候那样地严肃起来。他略略地闭目思索了一番,拈得了讲题,开始起讲。  
  讲了一半,下面寂然无声,连咳嗽的人都没有。他心中疑怪着何以昨日是那样地人声嘈杂而今日是这样地肃静呢,难道今天来听讲的人都是虔诚地皈依佛教的么?他试睁开眼睛来留心观察一下坛下的听众。  
  第一眼他看见的是如昨日一样地在前排坐着的几个宫女,而在那个妓女所曾坐过的座位上,他所看见的是什么?这是使他立刻又闭上了两眼的。……  
  他的妻的幻像又浮了上来,在他眼前行动着,对他笑着,头上的玉蝉在风中颤动,她渐渐地从坛下走近来,走上了讲坛,坐在他怀里,做着放浪的姿态。  
  并且还搂抱了他,将他的舌头吮在嘴里,如同临终的时候一样。  
  大智鸠摩罗什完全不能支持了。他突然停止了讲经,闭着眼在讲坛上发着颤抖,脸色全灰白了。底下听讲的人众全觉得他有了异样,大家哗噪起来,说他一定是急病了。弘治王自己走上讲坛,在他耳边问看:“怎么了?国师,怎么了?”  
  罗什还是闭着眼,指着那个宫女坐着的地方,喘息着说:“孽障,我的妻,两个小孩子,这是孽障。”  
  次日,满城都沸扬着国师鸠摩罗什在讲经的时候忽然中意了一个宫女,当夜国王就把那个宫女赐给他做妻子。有些人还因此而议论着,对于他的功德也怀疑起来。  
  是的,鸠摩罗什他自己也对于自己怀疑起来,当他和那个貌似亡妻的宫女在禅房中觉醒转来的时候,从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凭着自己的智慧推测出来,而近来却完全地蒙昧。昨天的事,也是一些不先知着的,不知怎的,一阵强烈的诱惑竟会得破坏了他,使他那样地昏迷。难道妻的灵魂故意来这样地败乱他吗?不,虽然是妻的幻影,但姿态却是那个妓女的。要是戒行坚定的僧人,昨天不会那样地胡乱的。啊,这可悲的东土!  
  他忏悔地离去了淫乱的床榻,走出到澄玄堂上,佛龛前的长明灯里虽然满着油,但灯芯却熄灭了。他颤抖着,知道佛祖已经离开了他。这回的罪过是比娶妻的时候重大呢。  
  他知道因了昨夜的淫乱,都城里的人会得怎样评论着。现在是在他,第一要紧定人民和僧人对于他的信仰,否则,他,一个西番的僧人,不知将受到什么危险,而自己内心的二重人格倒是只得忍耐着慢慢地想法子解决的了。所以,在这第三日讲经的时候,草堂寺里又挤满了好奇的人,他竭尽他的辩才,申说禁欲者并不是最高的僧人,而荤食娶妻的僧人并不是难成正果的。况且,一个僧人要先能经历过一切欲念,一切魔难,能够不容心,然后他的功德是金刚一般的永不磨湼了的,所以在沙漠里的高僧一到了华丽的都城,会得立刻丧失了他的戒行的。但是虽然这样说,没有对于自己的功德有相当的信任的僧人,还是应当去过一种刻苦的禁欲生活,否则他是很容易沉沦了的。  
  听着这样的辩解,大家对于他的谣言和诽话立刻消灭了,便是弘治王自己也反而增加了对于他的虔敬。就在这天晚晌,勅旨下来,给他迁居到永贵里廨舍,并赐妓女十余人,据说是让他广弘法嗣的。  
  从此以后,日间讲译经典,夜间与宫女妓女睡觉的智者鸠摩罗什自己心里深深地苦闷着。对于这些女人,是的,他并不有所留恋,她们并不会损害了他的功德,但他是为了想起了妻而与这些宫女妓女生出关系来的,这里他觉得对于妻始终未曾忘掉,这却不适宜做一个高僧,但为了要使自己做一个高僧而这样地刻意要把妻从情爱的记忆中驱逐出去,现在他也觉得是不近人情了。是的,他现在是有了人情的观念,他知道自己已经只不过是一个有学问的通晓经典的凡人,而不是一个真有戒行的僧人了。再自己想,如说是留恋着妻,那个美丽的龟兹公主,但现在却又和别的女人有了关系,似乎又不是对于情爱的专一。鸠摩罗什从这三重人格的纷乱中,认出自己非但已经不是一个僧人,竟是一个最最卑下的凡人了。现在是为了衣食之故,假装着是个大德僧人,在弘治王的荫覆之下愚弄那些无知的善男子,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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