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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节

施蛰存作品选-第1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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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却不去抓那几颗骰子,她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抬起头来,她正在微笑地对我瞧看。  
  天啊!现在我追想着,饶恕我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手推开骰子盆,一手拉着我道:“我们骰子不要掷了,楼上去坐坐罢。”  
  于是她拿着灯,带我上楼,走入她的房间。她房间里陈设的东西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很精致的,她将灯盏放在床前一只小方桌上,自己便坐在床上。  
  她要我坐,我便在小桌旁一只春凳上坐了。我们都沉静着,大家都想不出什么话说。她从桌上糖果瓶中取出了些香蕉糖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逊谢,便拈一颗来含了。她问我几岁了,我回答她十二岁。她又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本来在杭州盐务小学念书,因搬家的缘故,便辍学了,想等过了灯节再进本地的小学校。这样地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寻思着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多少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和人家对坐着如大人们一般的攀谈过。  
  她又说:“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就来,我看见你搬家到这里,你每天在巷口走出走进,我就很喜欢你。我曾经叫陈妈带你来玩玩。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  
  “陈妈没和我说起过,今晚她才邀我到这里来。”我含着糖答她。  
  我是只不过一个小孩子,天啊!我何曾在那时懂得世界的广漠呢。我睁着一双无知的眼瞧着她的严肃而整齐的美脸,她却报我以一瞥流转得如电光一般迅速而刺人的,含着不尽的深心的眼波。天啊!女人的媚态是怎样的,在那时我是懂得了,虽然我还没有认识那个字。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分明是哪一个精灵教给我问她:“周先生不在家吗?”  
  她似乎很吃惊的道:“谁要你这样问我?”  
  我并没晓得我这句话问得如何的谬误,我红着脸道:“我自己这样想着呢。”  
  她对我凝视了半晌,慢慢地说:“你不要再问我,周先生早已死了。你看看他的照片罢。”  
  她说着便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看他像谁?”  
  我拿那张照片一看,却是一个年纪和她相差不多的绅士式的青年。我瞧了半晌,也瞧不出究竟像谁。我便不则一声地将那照片递还了她。她依旧凝视着我,接去了照片:“你看像谁?”  
  “不知道。”我这样答她。  
  她微笑着道:“不是很像你么?”  
  我是并没有一面手镜安放在我脸前;我自己也丝毫没有觉得我是像这个照片中的周先生。我很不敢相信地凝着眼看她,我也不预备怎么样的答话。  
  她将照片望了片刻,又向我脸上望着,她并不退坐到床上去。我是被她看得脸上有些儿燥热,我只得假装着瞧看四壁悬挂着的镜屏,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好一会儿,我回转眼球来,她还在痴望着我。我被她的眼光逼得无奈,向她笑了。她仿佛从深沉的梦里觉来,把照片依旧藏到抽屉里去。  
  “你不是很像他么?”在开着抽屉的时候,她还这样说。  
  “我不觉得,”我这样答她。  
  她将一双手捺住了我的两个肩膀,她的脸对着我的脸,只隔了二三寸的空隙。她依旧是那样的痴望着我。我欲待摆脱了她,但是她的两手已在逐渐的搂紧我了。她的手从我肩膀上沿着我的项颈一径捧住了我的两颊。我是被她这样的抚弄,这样的痴望,颇觉得热得难受。她一回头看着灯光,更一回头,我看她脸上全都升满了红晕,娇嫣得如搽匀了胭脂一般,猛不防她用两臂将我全个身子都搂在她怀里;她抱住了我退坐到床上,她让我立着将上半身倾倚在她胸前,啊!天啊!她把她的粉霞般的脸贴上了我的。她在我耳轮边颤抖地说:“你不是很像他吗?”  
  我是,除了闻到一缕轻淡的香味,一些也没有旁的感觉,我的心房也并没有震动过一次,虽然我是很觉得她胸部起伏得厉害。我想我母亲也常将我抱住在怀里,但并不这样的喘息得厉害。我是很奇怪她的心神宁静地抚爱真不像母亲的那样和平而自然。  
  她把我放开了让我坐在原位上,她拿起一颗糖送在我嘴里;她从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给我,自己也满满的喝了一杯,我看她的脸色愈红了,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个立脱耳的甘油,亮晶晶地在闪掠。她走向窗边把窗推开了两扇,便倚在窗槛上望夜天的新月。我含着糖也走过去,在她身旁攀住了窗槛望望天郊的景色。她低下头来轻轻的向我说:“你觉得怎样?”  
  “什么?我不觉得怎样。”我说。  
  “你喜欢常常到这里来玩吗?”她又问。  
  “为什么不喜欢,陈妈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认得了。”我这样答她。  
  “你原是自己来好了。你如果进了学堂,每天放了学便带了书到我这里来温习,我买了糖果等候休,你也好陪陪我。”  
  “这里没有别的人吗?”我问。  
  “还有一个姐姐,是在杭州教书的,过了十五就要出去,便只剩了我和秦妈了。你每天来也好热闹些。你肯不肯每天来?”她似乎急切的问我。  
  “假如娘答应我来,我就每天来。”  
  “我这里也没有野孩子,你娘总答应你来的。”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天空独自慢慢地说。  
  “你看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好玩吗?”她继续着。我也望着月亮,但没些儿思绪,也不更答话。她以为我在沉思些什么,望着我痴痴的不则一声。我回转眼光看了她一眼,她便说:“你回去时你娘要问你在哪里吗?”我很简单的道:“要问的。”她说:“你怎样回答呢?”“我说在周家玩。”“你要不要告诉你娘我给你看照片那些事的?”她又搂抱了我这样问。“娘问我时我便告诉。”“你能不能不告诉呢?”我迟疑了几秒钟道:“你如果不愿意我告诉,我便不说也好,我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好了。”“那么你就不要说别的话罢。你只说在这里掷骰子就是了。”我是简单的孩子,我真不明白她说些什么。我便惘惘然地问:“为什么不要我告诉呢!”“这个现在不告诉你,”她忸怩了半晌,慢慢的说:“你如果隔一个礼拜不告诉你娘,将来我就仔细的告诉你。”“那么我就准定不告诉她,”我很天真地答应了她。陈妈在楼下叫我回家了。我便说了一声:“我要去了。”想一径下楼来,但她却一把又曳住了我道:“你的话真不真的?”我说:“真的不告诉,谁欺哄你不是人。”她笑着又和我吻了一下,又说:“你每天要来的呢。”我匆匆地答应了一句便飞奔了下楼,随着陈妈回家。到处的玩耍,一直到过了灯节我也没有再到周家去过一回。孩子时的心,原是野马般的,更何曾能知道这里藏着个秘密呢。上学堂之后才忆念起周家的干娘,问起陈妈,才知道她已因为小姑和自己的职务关系搬家到杭州去了。临走的时候,我正在学堂里念书,她叫陈妈向我说一声她是在记念我的。  
  当时童稚的心里,也并不曾起什么感动。  
  十多年来,更不曾和我这位干娘再见面一回,而小时候的事,现在却哪一桩不在每日的追念中涌上深宏的波涛。天啊!这般的长夜,让我在被冷风吹动得格支支地战抖的窗棂边回想这个小时候的史书上的一页,我是在恍然想起了她那时的心绪,而即使事隔多年,我也还为她感觉到一些悱恻呢。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          
鸠摩罗什                      
  一带领着一大群扈从和他的美丽的妻子,走在空旷的山谷里的时候,高坐在骆驼背上的大智鸠摩罗什给侵晓的沙漠风吹拂着,宽大的襟袖和腰带飘扬在金色的太阳光里,他的妻子也坐在一匹同样高的骆驼上,太阳光照着她明媚的脸,闪动着庄严的仪态。她还一直保留着一个龟兹国王女的风度。她在罗什稍后一些,相差只半个骆驼,罗什微微的回过头去,便看见她的深湛的眼睛正凝视在远方,好像从前路的山瘴中看见了蜃楼的幻景。再回过头去一些,在一行人众的身后,穿过飞扬起的尘土,便看见一带高山峻岭包裹着的那座乌鸦形的凉州城。那是在一个大山谷中,太阳光还未完全照到,但已有一部分最高的雉堞、堡垒、塔楼、和浮屠上面给镶了一道金色的边缘。有几所给那直到前几天停止的猛烈的战争毁了的堡垒的废墟上,还缕缕地升上白色和黑色的余烬,矗起在半天里的烽火台上,还涌上余剩的黄色的狼烟,但这是始终不曾有效,没有一个救援到来,连那个管烽火的小卒也早已死在台下,但无理智的残烟还未曾消隐。  
  在骆驼背上回看着那个战伤了的古边城的大智鸠摩罗什不觉得喟叹起来。三河王的事业显见得永远地失败了,想想吕氏十余年来的苦心经营,想想这一场恶战的生命的残害,想想吕氏的未裔少年吕弼的慷慨的死状,慈悲的大智鸠摩罗什虽然很轻视吕氏,也不免有些替他惋惜了,但一想到“十余年来在凉州所能得到的是什么”这个不时盘旋在心中的疑问,便又觉得如这样渎佛的武夫是死有余辜的。在这十余年中,岂但不会使自己的道行精进一些,并且,为了吕光的对于佛教的轻蔑,甚至还被破坏了自己的金刚身,自从七岁时候跟了母亲出家以来,走遍西域诸国,几曾看见过一个出家人有妻呢?但自己现今却明明是带着妻子到秦国去了。说起秦国,也颇有些不能了解它,到了那里是不是将如在凉州一样地被那些官吏和那最高的统治人所尊敬而同时又轻蔑呢?不,听说秦王比吕氏父子高明得多,他是尊崇佛法之人,所以此番命姚硕德统兵来伐吕氏的时候,曾经嘱咐他要把自己好好地带回长安去,并且还把自己封做国师,从这些扈从们的口中听来,恐怕姚王还会亲自出城来迎接,当到达京都城下的时候。从这方面看来,大约此去或许会有些好处。  
  一阵风吹响着一行骆驼的铃从山谷里一直飘扬到山顶上,沿路草碛中的兔儿和松鼠都惊窜了,沉思着的罗什忽然也醒悟转来,回眼一看明媚的他的表妹、他的妻此时是正在浏览着四围的山色,应合着骆驼的款段的步式,做出娉婷的姿态。他忽然觉得又像在家人一样地胸中升起了爱恋。这是十几年来时常苦闷着的,罗什的心里蓄着两种相反的企念,一种是如从前剃度的时候一样严肃的想把自己修成正果,一种是想如凡人似地爱他的妻子。他相信自己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一切经典的妙谛他已经都参透了,但同时感觉到未能放怀的是对于妻的爱心。他尝自己相信这一定是一重孽缘,因为他对于他的终于娶这个为龟兹王女的表妹为妻的这回事,觉得无论如何不是偶然的。想想小时候和她曾在一块儿玩,童心里对于这个明媚的姑娘似乎确曾天真地爱恋过,但自从随着母亲到沙勒国去出家学道之后,十三年间,竟完全将她忘了。勤敏好学的少年的心中,只是充满了释迦牟尼的遗教,女人,即使是表妹,己完全被禁制着不敢去想到了。回到龟兹国来,己是严然传授了佛祖的衣钵的大师,母舅龟兹国王替他造起了讲坛,每天翻检着贝叶经文对着四方来的学者说法,所以虽然在讲坛下也间或有时看见表妹的妙庄严的容仪,虽然她的深黑的眼波不时地在凝注着他,但他是不能不压伏住那在他心中蠢动的热情了。屡次地,每当幽凉的月夜,在葡萄与贝多树丛中,当他散步着静参禅法的时候,他的表妹总偷偷掩掩地走过来在他背后悄悄地跟随着。她并不招呼他,但是这样地窥伺着他的动静,或窃听着他偶然的虔诚的教理的独白,但她这种跟踪是有好几次曾因池水边孔雀的惊叫或林叶间夜鸦的啼声而促起了他的返身回顾的。  
  他每次发觉了她跟踪着在背后,心中常觉得有些窘涩。他自己是很自信为一个有定性的僧人,他十余年来的潜修已经很能够保证他的德行。看见了别个女人,即使是很美丽的,他绝不曾动过一点杂念,但这样地每次在月夜的园林中看见了他的天女似的表妹,真不觉得有些心中不自持了。所以,他晓得,这是菩萨降给他的诱惑,最大的、最后的诱惑,勘破了这一重孽缘,便是到达了正果的路。他便合掌着跪下来,祈祷着:“佛祖释迦牟尼,凭着你的光荣,我皈依着你的圣洁的教训,我格守着清规,我每日每时在远避着罪过,你的一切经文中的每一个字都在我心里回响着,我将承受了你的恩宠,向地上众生去光大你的教义。我知道,凭着你的神圣的功德,使我能够避免了一切魔鬼的引诱,但还要祈求你,凭着你的神圣的法力,叱责那些魔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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