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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儿子与情人 作者: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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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莫瑞尔太太又替他在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
母亲的帮助,她给他布置好一套两间房的小屋。现在亚瑟被绊住手脚了。不管他怎
么挣扎,怎么折腾,终于给拴住了。有一阵子他对深爱着他的年轻妻子发火,使性
子。每当娇嫩的小宝宝哭闹时,他就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向母亲诉了半天苦。她只
是说:“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现在你必须好好过日子。”于是,他拿出
勇气,认真地干活,负担起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属于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过起
日子来。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亲热,如今就更少来往了。
    几个月的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保罗由于认识了克莱拉,多少与诺丁汉姆城的社
会主义者、女权主义者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有了来往。一天,他和克莱拉都认识的
在贝斯伍德的一个朋友请他给道伍斯夫人捎个口信。他当晚就穿过斯拿顿市场到蓝
铃山去了。在一条铺着鹅卵石,两旁的人行道砌着瓦楞青砖的简陋的小街上,他找
到了那栋房子。行人的脚步踩在这条崎岖的人行道上发出嘎嚓嘎嚓、吧嗒吧嗒的响
声,紧靠人行道,跨上一级台阶就是屋子的大门,门上的棕色油漆已经剥落,裂缝
间裸露木头。他站在街上敲门,一会儿里面传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六十多岁
的胖女人赫然屹立在他的面前,他站在人行道上抬眼望着她,她脸孔相当严峻。
    她把他领进临时的客厅。客厅很小,死气沉沉的令人发室,里面摆着红木家具,
墙上挂着祖先的放大碳墨画像,阴森森的。雷德福德太太撇下他离开了。她威风凛
凛的,神情庄重。一会儿克莱拉出来了,脸涨得通红。他心里感到一片迷惑,她似
乎不太愿意在自己家里看到别人。
    “我还以为不是你的声音呢!”她说。
    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从阴森森的客厅请进了厨房。
    那也是一间又小又黑的屋子,不过屋里全被白花网覆盖,她母亲已经重新坐到
碗柜边从一大块花边网上抽着线,她的右手放着一团毛茸茸、松散的棉线,左边放
着很多四分三英寸宽的花边,面前那块炉边的地毯上堆着一大堆花边网。从花边网
上抽出来的棉纱线就撒在壁炉边和围栏上。保罗生怕踩在棉纱堆上,不敢走上前。
    梳理花边的纺纱机放在桌上,还有一叠棕色的纸板,一捆绕花边的纸板,一小
盒针,沙发上还放着一堆抽过线的花边。
    屋子里全是花边,光线又暗、气温又热,把雪白的花边衬托得格外醒目。
    “既然你进屋了,就不必管这些活了。”雷德福德太太说,“我知道我们几乎
堵死了道。不过,请坐。”
    克莱拉感到格外窘迫,她让他坐在一张正对着白花边靠墙的椅子上,自己则十
分羞涩地坐在沙发上。
    “你想喝点黑啤酒吗?”雷德福德太太问,“克莱拉,给他拿瓶黑啤酒。”
    他推辞着,可是雷德福德太太硬劝他喝。
    “你看上去还对付得了这酒,”她说,“难道你从来没因喝酒而红脸吗?”
    “幸好我脸皮厚,看不出血色来。”他回答道。
    克莱拉又羞又恼,给他拿来一瓶黑啤酒和一个杯子。他倒了一杯黑啤酒喝。
    “好,”他举起杯说,“祝你健康!”
    “谢谢你。”雷德福德太太说。
    他把黑啤酒一饮而尽。
    “自己点上支烟吧,只要你不把房子烧着了就行。”雷德福德太太说道。
    “谢谢你。”他回答道。
    “别,你不必谢我,”她答道,“我很高兴在这房子里又能闻到点烟味。我以
为屋子里要全是妇人就跟没生火的屋子一样死气沉沉。我可不是一只喜欢守着墙角
的蜘蛛,我喜欢有个男人陪伴,只要他多少能让人骂几句就行了。”
    克莱拉开始干活了。她的纺车呜噜呜噜地转动着,白色花边从她指缝间跳到纸
板上,一张纸板绕满了,她就把线铰断,把一头别在绕好的花边下面。然后,在纺
纱机上安一张新纸板。保罗注视着她,她一本正经地坐着,脖子和双臂都裸露在外
面,两耳还羞得通红,她惭愧的低着头,满睑专注的干活神态。她的双臂衬着白色
花边,更显得肤如凝脂,充满了活力。两只保养得很细嫩的手灵活地干着活,她从
容地干着。他不知不觉地一直这样望着她。她低头的时候,他看见她脖子和肩头相
连处的曲线,看到她暗褐色的花髻,看着移动的闪亮的双臂。
    “我听克莱拉提及过你,”她母亲继续说,“你在乔丹的厂里工作,是吗?”
她不停地抽着花边。
    “是的。”
    “嗳,说起来,我还记得托马斯·乔丹曾经向我要太妃糖吃呢。”
    “是呀!”保罗笑道,“他吃到了吗?”
    “有时候能,有时吃不到——这是后来的事了。因为他就是那种人,光拿人家
的而从不舍得给人家,他是——至少过去是这样的。”
    “我觉得他很正派。”保罗说。
    “是的。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雷德福德太太坦然地盯着他看。他身上有某种她喜欢的果断神情。她的脸上的
皮肉虽然松弛了,可是依然神色镇定,身上有种坚强的气质,所以她看上去不见老,
只有皱纹和松弛的面颊显示出岁月的过失。她具有正值青春的少妇的力量和沉着。
她继续慢慢地、优雅地抽着花边,巨大的花边网很自然地堆在她的裙上;一段花边
落在她的身边一她双臂形态优美,只是如象牙般发黄且泛着油光,当然,没有克莱
拉双臂那种深深迷住他的柔和光泽。
    “你一直都跟米丽亚姆·莱渥斯相好?”她母亲问他。
    “嗯……。”他答道。
    “哦,她是个好姑娘。”她继续说。“她非常好,不过她有点太高做了,我不
喜欢。”
    “她是有点儿这样。”他表示赞同。
    “她要不长上翅膀从众人头上飞过才不会甘心呢,决不甘心。”她说。
    克莱拉打断了话头,于是他告诉她捎来的口信。她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他在
她做苦工时拜访了她,她丝毫没有料到。但能使她如此低声下气,他不由得感到情
绪高昂,仿佛看到了希望似的。
    “你喜欢纺线吗?”他问。
    “女人家还能干什么!”她苦涩地答道。
    “这活儿很苦吧?”
    “多少有点吧,还不全是女人干的活儿。这就是逼迫把我们女人投入劳动力市
场后,男人玩的另一个花招。”
    “好了,闭嘴别再谈男人啦。”她母亲说。“我说呀,要不是女人傻,男人不
会变坏的。就没有哪个男人敢对我使坏,除非他想惹麻烦。当然啦,男人都是些讨
厌的家伙,这自然不必说了。”
    “可是他们的确都还不错,对吗?”他问。
    “说起来,男人和女人就是有点儿不同。”她答道。
    “你还想回乔丹厂去吗?”他问克莱拉。
    “不,不想。”她答道。
    “想,她想的!”她母亲叫道,“如果她能回去就谢天谢地啦。她总是那么趾
高气扬像骑在马背上,而她的马又饿又瘦,总有一天那马背会把她切成两半。”
    克莱拉忍受着母亲带来的痛苦。保罗感到自己好像眼睛越睁越大。他是否该把
克莱拉平时那些愤愤不平的话当真呢?她正埋头纺线,他想她也许需要他帮助,不
由得喜上心头。看来她口头上摒弃,实际上被剥夺而得不到的东西还真不少呢!她
的胳膊机械地运动着,可是那双胳膊决不该变成机械零件啊!她的头伏到花边上去
了,可是那头决不该伏到花边上去的啊。她不停地纺纱,仿佛被生活抛弃在人间的
废墟上,对她来说,被人抛弃的滋味该是多么辛酸,就仿佛世间不再需要她了,难
怪她要大声疾呼呢!
    她陪他走到大门口。他站在台阶下寒伧的小街上,抬头看着她。她的身材举止
都那么文雅,不由得使他想起了被废黜的朱诺。她站在大门口,对那条街,对周围
的一切显出畏缩不前的神色。
    “你要和霍基森太太去赫克纳尔吗?”
    他不着边际地和她说着话,两眼定定地望着她。她那对灰眼睛终于和他的目光
相遇了。她双眼带着羞赧地望着保罗,仿佛不幸落在别人手中而在苦苦哀求。他感
到心绪纷乱,不知所措。他原以为她是非常高傲和非常坚强的女人。
    他一离开她就想逃,他梦魔似的走到了车站,回到家里,还没意识到自己是怎
样离开她住的那条街的。
    他忽然想起蜷线车间的头苏姗要结婚了。第二天就去问她:
    “喂,苏姗,听说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苏姗涨红了脸。
    “谁告诉你的?”她答道。
    “没有谁,我只不过听说你想要……”
    “算啦,我是想结婚,你用不着告诉别人,而且,我但愿不结算啦!”
    “嗳,苏姗,这话可不能让我相信。”
    “是吗?不过尽管相信好啦,我倒宁愿在这儿呆下去。”
    保罗慌了。
    “为什么?苏姗?”
    姑娘满脸通红,眼睛发亮。
    “不为什么!”
    “你一定要结婚吗?”
    她看了看他算是回答。他为人坦率诚实,叫女人不由得信赖他,他心里明白。
    她眼里噙着泪水。
    “不过你等着瞧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自为之吧。”他若有所思地继续
说。
    “只能这样了。”
    “是啊,做最坏的打算,向最好处努力。”
    不久,他又找到机会去拜访克莱拉。
    “你愿意再回乔丹的工厂吗?”他说。
    她停下手里的活儿,没有回答。脸颊逐渐泛起红潮。
    “怎么啦?”她问。
    保罗感到相当尴尬。
    “哦,因为苏姗想走了。”他说。
    克莱拉继续纺线,花边一跳一蹦地绕到了纸板上。
    他等着她回答。最后她头也不抬,用古怪的嗓门低低地说,
    “这事你对别人说起过没有?”
    “除了对你,对别人我一个字也没有说过。”
    两人又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
    “等招工广告出来我就去应征吧。”
    “你还是先去应征的好。我会告诉你准确时间。”
    她继续在那台小机器上纺线,没再跟他抬杠。
    克莱拉来到了乔丹的工厂。有些老资格的工人,其中包括芬妮,还记着她先前
那一种怪脾气,凭良心说大家对此都耿耿于怀。克莱拉一向板着面孔,沉默寡言,
自恃高人一等,从来不跟女工们打成一片。她要是有机会找岔子。就冷冷地找到人
家,彬彬有礼地指出错误所在,让入家感到比挨骂还丢脸。对芬妮,这个贫穷可怜、
神经紧张的驼背姑娘倒体贴同情,结果惹得芬妮多洒了些辛酸泪,其他监工对她出
言不逊,她倒没哭得这么伤心。
    克莱拉本身有些地方保罗并不喜欢,甚至很惹他生气。如果她在身边,他总是
看着她的健壮的脖颈,还有脖子上蓬蓬松松的金发,那发脚很低。她的脸上和双臂
上长着细细的绒毛,几乎看不清。可是他一旦看见一回,总是想看。
    他下午画画时,她就走过来,站在他跟前,一动也不动。尽管她不说话也不碰
他,他总感到她在身边;尽管她站在一码以外,他总感到她挨着他的身体。于是他
再也画不成了。他扔下画笔,干脆回过头去跟她说话。
    有时她夸奖他的画,有时却吹毛求疵、冷酷无情。
    “那张画得不大自然。”她会说。正因为她的指责中包含着几分真实就更惹得
他人冒三丈。
    有时他会热情地问:“这张怎么样?”
    “呣!”她小声含糊地说,“我觉得没多大意思。”
    “因为你不理解它。”他反驳道。
    “那你干吗问我?”
    “因为我原以为你能理解。”
    她耸耸肩对他的画表示不屑。这下可把他气疯了,他暴跳如雷,然后痛骂她一
顿,又情绪高昂地把自己的画解释一番。这才吸引了她,引起她的兴致,可是她从
来不认错。
    在她投入妇女运动的十年中,她接受了一定的教育。而且也感染了几分米丽亚
姆的那种热心的求知欲,自学法语,勉强可以阅读。她自以为是个不同一般的人,
特别是不同于本阶级的其他女人。蜷线车间的女工全出身于良好家庭。这是规模不
大的特殊行业,有一定的声誉。两间工房里都有种高尚优雅的气氛。个过克莱拉就
是在她的同事中也显得落落寡合。
    可是,这些事她向来都不透露给保罗。她向来不吐露自己的心事。她身上有种
神秘感。她沉默寡言,很少开口。他感到她内心私藏着很多事。表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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