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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金色笔记 作者:[英]多丽丝·莱辛 陈才宇 等译-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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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摩莉!当然不是。根本不是。我已经对你说过,一切都乱套了。那边的人什么也不相信。他们使我回想起中非的白人———他们以前总是说:好了,再过五十年黑人就要把我们赶下大海去了。他们说这话时显得很开心。那意思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但结果呢,根本用不着那么长的时间。”“还是说说理查吧。”
  “他带我去赴一次盛大的晚宴。那是一次重要的聚会。全欧洲的铝锅铝罐、茶壶清洁剂或飞机的螺旋桨什么的———反正是这一类东西的控股权被他刚刚买了下来。在场共有四个商界巨头和四个漂亮小妞。我也算小妞中的一个。我坐在那里,看着围住桌子的那一张张脸。天哪,那场面可真叫触目惊心。我似乎回到了最原始的共产主义的阶段———你知道,那时候的人一心只想着如何养出私生子———我的话是说,即在人类开化以前,那些配对的男女也都是这样不负责任的。我看着那些脸;我只是坐着,看着那些脸。”“你这话我们以前也经常说。”摩莉说,“还是说点新鲜的吧。”“一切都那么明目张胆。还有他们对待女人的手段呢———当然都是无意的。我的上帝,我们也许会时时觉得生活糟透了,但至少我们那些伙伴还有一半是开化的,对此我们真是倍感幸运。”“还是说说理查吧。”
  “好吧。这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是其中的一个插曲而已。他驾驶他那辆新美洲豹把我送回家。我请他喝咖啡。他早有思想准备。我坐在那里思考着。他并没有比那些曾经跟我睡过觉的笨蛋更坏。”“安娜,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你问这话好像你从来就没有碰到过这种一时不去谈及道德的情况。真见鬼,我的想法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就是你说话的方式。我觉得很新鲜。”
  “我相信。但我想———如果我们过的是一种所谓的自由生活,那就是说,像男人一样的自由生活,我们为什么就不应该像他们那样说话呢?”
  “正因为我们并不一样。这是问题的关键。”
  安娜笑了起来:“男人和女人,束缚和自由,善和恶,是和非,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性和爱情……“安娜,理查后来又怎么样?”
  “没什么。你问得也太多了。我坐着喝咖啡,看着他那张愚蠢的脸,心里一边在想:假如我是个男人,我就会上床了。这完全有可能,因为我觉得他很愚蠢———我是说如果他是个女人。后来我便感到很厌倦。很厌倦很厌倦。他看出我的厌倦感,于是想让我振作起来。他站起身,对我说:哦,我想我无论如何得回到普兰大街十六号自己家里去了。他期待我说,哦,不,我舍不得你走。你知道,这位可怜的已婚男子受妻子儿女的连累。男人们都如此。请可怜可怜我吧,我不得不回到普兰街十六号自己的家里去,回到市郊那所凄凉的、设备齐全的房子里去。他这么说。这话他说了三遍———就好像他并不住在那里,而且并没有结过婚,好像那房子与他毫无关系。普兰大街十六号那幢房子和那位太太全与他无关。”“准确地说,那是里士满城里的一幢大房子,有两个女佣,三辆车。”“你必须承认,他身上具有一种乡巴佬的气息。这真是件怪事。他们全都如此———我是说那几个商界巨头,他们全都具有这种气息。你一定想像得到那些帮你节省体力的设备和穿睡衣的孩子,他们一个个过来亲吻他们的父亲,向他问安。他们全是温顺的小猪崽。”
  自由女性Ⅰ(21)
  “你说起话来像个娼妇。”摩莉说。然后显出困窘的样子笑了起来,她自己也为用了“娼妇”这个词而感到惊奇。
  “不可思议的是,费了那么大的心思而我仍没有那个兴致。他们千方百计———哦,当然都是无意的,那也是他们每每得手的关键———想让人领悟到他们的意思。而我却依然不为所动。我向他道晚安,我说:理查,我困了,谢谢你带我去享受那么高档的生活。他站在那里,思忖着他是否应该第四次说‘我的天,我又得回家见我那讨厌的老婆了。’他一定在诧异为什么这个缺乏想像力的女人安娜会不同情他。我看得出他当时心里在想:她无非是个知识分子,我没能带另一个女孩子去真太遗憾了。我等着他如何向我报复。他开口了:安娜,你应该多多关心自己的身体,你看上去比你实际的年龄苍老了十岁,你显然一天天变得憔悴了。我于是说:理查,如果我对你说,好吧,来上床吧,那时你一定会说我多么漂亮了。真理显然就是这样位于两极之间的……”
  摩莉把一个坐垫举到胸口,抱住它,哈哈大笑起来。
  “他接着说,安娜,当你邀请我上楼喝咖啡时,你一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是个身体健壮的男人。又说,我可以跟女人搞关系,也可以不搞。我这时已经开始厌恶他。我说,哦,你走开吧,理查,你这人太讨厌了……现在你能理解为什么今天我和理查之间的关系显得那么紧张了吗?———不错,是紧张,这正是我要用的最适当的一个词。”
  摩莉停住笑,说道:“反正都一样,你和理查,你们肯定都疯了。”“是的,”安娜十分严肃地说,“是的,摩莉,我觉得我离疯并不远了。”这时摩莉站了起来,急巴巴地说,“我得去做午饭了。”她向安娜投去歉疚而悔恨的目光。安娜也站起来说:“那我也上厨房待一会吧。”“你可以把我称做长舌妇了。”
  “哦哦,”安娜很不经意地打了个哈欠说,“我是准备这样想,你还要我告诉你什么新鲜事呢?一切都是老样子。的确如此。”
  “你说这一整年?联共二十大,匈牙利事件,苏伊士运河事件……人心正自然而然地从这一边倾向那一边,这是毋庸置疑的。怎么可以说老样子呢?”
  小小的厨房四壁雪白,紧凑而有序,排列整齐的各色杯儿盘儿连同挂在墙上、天花板上的水珠子都在闪闪发光。玻璃窗上蒙着雾气。烤箱因内部蓄满了热能似乎要蹦起来,鼓起来。摩莉迅速打开窗户,一股热烘烘的烧肉的气味从潮湿的屋顶冒出,飘向后院,与此同时,一团等待已久的阳光敏捷地跃过窗台,盘旋在地板上。“英格兰,”摩莉说,“英格兰,这个时候回来比平时更糟。在船上时我就觉得没劲。昨天我走进商店,看着那一张张漂亮的、体面的脸,每个人都那么友好,那么体面,那么呆板。”她迅速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后便毅然背过身去。
  “我们最好承认这个事实:我们和我们所认识的人们似乎都在抱怨英格兰,我们就生活在这片抱怨声中。”
  “我打算尽快再次离开。要不是为了汤姆,我明天就走。昨天我到剧院去排练,所有的男人的表情都很古怪,只有一个人例外,但那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我在这里还有什么事可做呢?我在外面的时候,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男人们把你当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来看待。我的感觉非常好,从来用不着记住自己的年龄,从来不必去考虑性。我负责一两件愉快的工作,一点也不累,一切都很顺利。但一踩上这片土地,你就得系紧你的裤带,千万别忘了。你留心着吧,这些人就是英国人。只有极少数的人例外。你会变得很怕难为情,为性而害羞。充斥着这么乱糟糟的一班人的国家怎么好得起来呢?”“你打算安心住上一两星期吧?”
  “我不打算安心。我只是觉得某种逆来顺受的思想在抬头。这所房子,本来应该再粉刷一下了。我只是不想动手干———什么粉刷啦,挂帘子啦。这里的一切为什么这样艰难呢?欧洲就不一样。你晚上睡上几个小时,心情总是很愉快。这里呢,连睡觉时也得动着脑筋……”
  自由女性Ⅰ(22)
  “是的,是的,”安娜笑着说,“我相信,许多年以来,每当我们从什么地方回来,我们便有许多共同语言。”
  当地铁火车开过时,房子颤动起来。“你得把天花板修一修了。”安娜抬头看着天花板补充说。这幢房子二战快结束时挨过炸弹,曾经空了两年,所有的房间都经过风雨的洗礼。后来房子经过修缮。但当火车开过时,还是能听得见墙壁内的泥沙发出的沙沙声。天花板上还有一条裂缝横贯而过。
  “哦,见鬼,”摩莉说,“简直无法住了。但我想我还是会忍受下去的。为什么呢?因为只有在这个国家每个人都那么听天由命,能那么勇敢地承受压力。”眼泪已夺眶而出,她眨眨眼睛把泪水挤了去,转过身去对着烤箱。
  “因为这个国家是我们了解的。其他国家就不一定是我们了解的地方。”
  “这话不完全对,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好了,你最好马上再谈点什么新闻吧,我很快就要把午饭端上来了。”这是摩莉表示她的孤独与不满的一种方式:她摊开双手,显得那么悲哀而坚忍,分明在谴责安娜。安娜心里想:如果我现在继续跟她谈论男人如何如何,那我就只好不回家了,我得留下来吃午饭,然后再度过整个下午,摩莉和我会相处得更亲热,更友好,我们间的一切障碍都将消除。但当我们分手时,又会一下子生出怨恨———因为我们女人最终总是忠于男人,而不是自己的同性……安娜真想坐下来不再说话,但她终于没有这样做。她想:有关男人和女人的事,那些恩恩怨怨啊,相互责备啊,背信弃义啊,都一笔勾销吧。我们已吃到了苦头,选择了某种生活方式,何必再那么怨天尤人呢?……再说,如果我不小心,摩莉和我说不定会堕落成整天坐着说人坏话的老女人:你还记得那个说傻话的男人吗?他的名字记不起来了,但事情肯定发生在一九四七年……
  “好了,说给我们听听吧。”摩莉装出快活的样子对安娜说,后者已沉默了好一阵子。
  “好吧,我想你不打算听有关同志们的情况吧?”
  “在法国和意大利,知识分子天天在谈论联共二十大和匈牙利事件,谈论匈牙利的前途、教训和值得反思的错误。”
  “这里也是这样,谢天谢地,人们好像对它已感厌倦了,我还是不去谈它吧。”“那也好。”
  “我想我可以提一提三位同志———哦,只是随便说说,”安娜赶紧补上一句,因为摩莉做了个鬼脸,“是工人阶级的三个儿子,工会的官员。”“谁?”
  “汤姆?温特斯、莱恩?科豪和勃伯?福勒。”
  “我认识他们,当然。”摩莉即刻说。什么人她都认识,或者早就认识。“他们怎么啦?”
  “就在二十大召开以前,正当我们这个圈子显得动荡不安、阴谋四起,连南斯拉夫也出现危机时,我偶然间结识了他们,用他们通常的话来说是文化上的交往。那时候,我和我的同党们都在花大量的时间从事党内的论争———我们这班人真太天真了———竭力想说服人们承认发生在俄国的怪事,而不仅仅是否定它。这时我突然收到了他们三人的来信———当然是分别写来的,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别人是否也一样给我写了信。他们的话显得很严肃,大意是说,无论现在还是过去,任何关于莫斯科有什么肮脏的勾当或革命之父斯大林犯了什么错误的传闻都是工人阶级的敌人散布的。”摩莉笑了起来,但显得很文雅。她的神经早已久经磨练。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关键是:这三封信写的是同一个内容。当然,笔迹稍有差别。”“应大有差别吧。”
  “为了自我消遣,我把三封信都打了出来———都按原文打,然后放在一起。发现其中的措词、风格、语气都是相同的。简直无法区别这一封是汤姆写的,另一封是莱恩写的。”
  摩莉抱怨说:“在你那本笔记什么的玩艺里,没有你和汤姆的秘密吧?”
  “没有。得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我还没有把它写完呢。”“好了,我不想再追问你了。”
  自由女性Ⅰ(23)
  “这以后就是二十大了,我随后又马上收到了另外三封信。都是一些歇斯底里的话:自责、自贬、内疚什么的。”“你把它们也打出来了吧?”
  “是的。仍把它们放在一起。这些信可能全都是一个人写的。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没有。你想证明什么呢?”
  “当然,问题也就随之而起———我是一个成见很深的人吗?这些来历不明的信为什么都要写给我呢?”
  “是吗?还好不是写给我。”摩莉的意思是:如果你存心要无中生有为自己编造什么,千万别把我也扯进去。
  安娜深感失望,因为她的这一发现以及随之而产生的想法正是她一直想跟摩莉认真谈谈的话题,她于是马上说:“哦,这事确实使我感到很有趣。信的内容很广泛———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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