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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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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得赔着笑脸。我们这一行,就是装孙子。没有比我们更孙子的了。我奇怪:你们也不像坏人哪?大的说:您老看我们不像坏人,可有人一见打领带的上门就急,话都不让你说就关门。你说我们两土拉巴叽的,要不打领带吧,就更像坏人啦。难哪!我就笑笑说:过去我在公司,也挺烦推销保险的,见着就撵,也挖苦过。大的说:您老要是撵人,也是文明的,错不了。有的北京老爷们,他烦了还打呢!他说着,一把拉过那小的来,让他张嘴,然后说:您看看,这门牙都给打掉了。我看了看,果然缺了一块儿,不禁愤然:你告他呀,随便打人还行?大的说:弄不了,你告派出所去吧,能怎么样?赔点医药费拉倒,可这一片儿名声哄哄开了,你就别想再去做了。所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吧!我一时心里难平,就说:你们这工作,底薪少,又受气,别干算了。大的说:不干哪成?好歹保险公司给你出个名义,到哪儿去能说出个身份,你不干,就成盲流了,无业游民,呆都呆不了啦,还找什么工作?说着,我看那小的眼圈儿就有点红,赶忙起身告辞。两人自是千恩万谢,送我出来。

  回到屋里,那小的嘴里残缺的门牙老在眼前晃,我心里不由难过,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区启用才不到一年,富人又集中,推销保险命中率可能会高,便想,应该告诉给两人。我又去两人那儿,门没关严,我推门进去,却见两人正拿着我那剩的面包和蛋糕,狼吞虎咽。我们两下里一齐呆住,我连干什么来了都忘了,连忙退出,一面连说:走错门了,走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去买早餐,正遇上两人也出门。我打了个招呼:今儿又扫荡去?那大的急急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下眼睛就红了。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老总,大哥啊,我们。。。就啥也不说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32)

  望着马路上两人瘦弱的身影远去,我不能想象,他们每天是如何挣扎的?此刻路上行人匆匆,看那简陋衣装,都像是那种“在路上”的年轻人。一天的扫荡下来,不知这些疲惫的人能收获到多少?像潘婷那样出入于凯宾斯基的人,可曾会有一分钟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对我的感激,决不是因为我送了他们一袋面包。他们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能为一点嗟来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他们。苦难中的人们缺的并不是一点什么资助,而仅仅就是一个善意的笑。

  买了一个烧饼,忽然就觉得脚软。看看马路边还干净,索性就坐下来吃了。想想昨天,早上还坐在潘婷清风四面的厅堂上,喝牛奶吃面包,窗外草地有如梦幻。那一切,倏然远去,眼前的这个杂乱污浊的市场,就像是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这才是命运分派给我的地方。马路边,还坐着些补鞋匠和卖廉价袜子的小贩,有几个退休老人在百无聊赖中晒太阳。我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扎眼。太阳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书也不想再读。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实场景里,竟暗淡得微不足道。从30年前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开始,不知有几千万字被我吃掉了。从乡村土炕上一直读到海南的别墅里,幸福并没有离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没有离我远一寸。我惶然依旧。从卢梭那个时代起,哲人们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讲到英名盖世的哈耶克。美丽的词汇像蝴蝶一批批飞过,睿智的明灯一盏又一盏亮起,我却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门。既然渴望劳动而不得,那哲学还有什么用?我不懂,那些说了一两百年的东西,难道它们是根本不结果的吗?

  昨天的此时,潘婷家的小区里,有美艳如花的女人清早起来遛狗。女人们傲慢如皇后,狗们犹如在天堂里撒娇。我遥望着美景,偶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宠物们,每月不是一两千元就能打发得了的吧?超市里不缺狗的罐头,而我身后这地下室里却缺少人的面包。为何人们身处这种荒诞而不自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为我解释,没有。

  屁股渐渐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摇摇晃晃地站起的时候,听见身后露露在喊我。回头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飘飘的紫色长裙,就像一只蝴蝶向我飞来。露露的身材好,前面尤其挺好,她举臂招呼我的样子,真像是那个《引领自由前进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娇嗔地说:老师啊,怎么在这儿坐着,不怕得风湿?您可不能自暴弃啊,我都看着心疼!我说:孩子,我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露露又说:老师,您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昨天巩俐不还看您来了吗?他们说您。。。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说:你就拿老师开心吧!露露说:我哪敢啊,我这儿还想求您办点儿事呢。我问:想去拍电影啦?露露就亲切地靠过来,搀住我说:还说我呢,您不也拿我开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妈呢,他张艺谋也不认我呀!笑罢,露露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说:老师,我给我妈写了封信,您帮着看看,妥不妥,完了给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说:行啊,你老师就这么点儿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脸侧不易察觉地轻吻了一下,说了声:您可好好给我看看哪。说罢,转身就奔马路上拦车去了。

  我回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纸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普通的单位信笺,纸质粗糙。露露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意思倒还明白:

  亲爱的妈:

  见字如面。我春节没回去,可想你们。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个月了,工资很高,老总对人好。我们在北京最高的楼里上班,都能看到咱们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重视,责任大,春节公司来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钱看眼睛,我一时拿不出,你们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钱花的快,过二个月再说吧。钱早晚会有,二婶欠咱们家一百元钱,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劳动力,我们要钱别人笑话。我多加几个班就有了。

  处对象的事,妈你看着办吧。冯家庄那个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让他能不能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还得干二年。弟的学费我马上寄家,给老师说慢几天。

  爸不能干活别干了,休息二个月,等我把治眼睛钱挣出来。今年下雨了吗?庄稼什么时候种完,别让弟干太多,学习重要。

  等过二年,我钱多了,接爸妈来北京,看故宫,来公司住。我请你们吃考鸭子。

  此致敬礼!

  女儿露露(小芳)敬上

  风吹过,吹的信纸哗哗的响。我揉了揉眼角,抬起头来。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在那数不清的人群中,我仿佛看见,露露长裙飘飘,高昂着头颅,正奋勇前行。

  那天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跑来了,她跟我已经熟了,问我:老爷爷,你在认字吗?我笑笑说:是啊?小女孩说:我看看可以吗?我把信递给她。女孩仔细地看着,继而大声地读出来:

  亲爱的妈。。。亲爱的妈。。。

  清脆而颤抖的童声又在浩荡的春风里飘起。

  (33)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觉得手在抖,抖得控制不住。小姑娘有两个小酒涡,眼睛闪闪发亮。那种清亮,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会长大的,总有一天,大到能够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也不了解你有多聪明,只愿你长大了,事事就像潘婷那样如意吧。当然你决不可能有露露那种命运,但是露露在你这样大的时候,扎着羊角辫,骑着老牛跟爸爸下地去,又何尝没有你这样的快乐?孩子啊,你说,爷爷的这一辈子是不是整个就是活错了。是不是我应该倒着活才对呢?那样,天就一天比一天蓝,蚂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爷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冷,什么都有爹妈去挡着。。。孩子,你长大,爷爷会喜欢:你要是永远不长大,爷爷就更喜欢了。这时,小姑娘拿着信,爬上了我的膝盖,望着我说:爷爷,你会折纸飞机吗?我说:会啊。女孩就说:用这张纸叠一架飞机吧!我说:那不行,这呀,是一个阿姨给她妈妈写的信。女孩说:它飞呀飞呀,不就飞到阿姨的妈妈那儿去了吗?我心一酸,把信接过来,把女孩放到地上说:阿姨的妈妈住在乡下,没有飞机场,落不了飞机。快去玩儿吧,啊。女孩一百个不乐意地跑开了,忽然远远地又朝我笑,挥了挥一只稚拙的小手。我眼睛模糊了:因为那姿势太像露露刚才了。

  就这样,在地下室里熬到了春暖花开,我的处境却更艰难了。交了四月份的房钱,口袋里只剩二百多了。人间尽芳菲的四月,我连饭钱都成问题了。绞索正一天天地套紧,所有的杂志社、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复了。几乎所有的求职资料都像退货单一样,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把那些精心撰写的资料拿到水房,一把火烧掉了。残灰就像一个人的骨灰,旋起,落下。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已经死了。在这个玻璃幕墙壁垒森严的都市,有一个人绝望地推销自己,但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推销出去。二十几年前,我看过《推销员之死》,现在,又一个推销员,也死了!

  下午,照例去买晚报,回来时,却见收发室门口停着一辆本田轿车。我心里惊讶,这种地方也有中产阶级光临?进得大门,只看见河南人老阎迎面而来。老阎神色凝重,急跨两步上前,双手紧抓住我的衣袖,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你咋住这儿?你咋能住这儿?出啥事儿啦?我对老阎说:你放开,咱们好好说话。老阎涨红了脸说:我这两天就疑心,打开手机查了存号,一问,原来在这儿!我刚才下去看了,这地方。。。嗐呀!咋说你?不是跟你说过,缺钱了说话吗?怎么就信不过我?我说:老阎啊,没啥大不了的,我经的事多了,我还有钱呢。老阎急得跺脚说:你。。。你咋能住这儿?咱们是男人,男人啊!我淡淡一笑:老阎,你是没吃过苦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借个地儿说话吧。老阎说:你没杀人吧?没杀人,走,收拾东西,去我家。我说:我现在不能离开。老阎说:你别顾虑,我那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婆,小密,她不敢说不。我说:大密我也不能去。老阎说:好好,咱们先吃饭,行不?

  饭桌上,老阎问清了我的情况,一面咒一面就叹息,到最后也没能说动我。他掏出皮夹子来,数了数,把大票全拿了出来,要塞给我。我用手挡住说:这样吧,我真要是山穷水尽,再找你。老阎愣愣地看着我,猛吐一口气,说:好,你狠,你有骨气!我不劝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收起了钱。送我到地下室门口时,他在车窗里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叹气,一摇头,开车走了。

  进了大门,见老板袖着手正在探头张望。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位是谁呀?张艺谋他弟吗?

  34)

  第二天上午,老阎打了电话来,他说:我想了一宿,现在心平气和了。你在海南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儿,那个老黑我也了解。我就是问你,为啥要离开公司?我说:说来话长,就是不愿经商了,想搞文化。老阎说:那也不该冒冒失失就来呀!我叹了口气:我不算冒失,该问的都问了,俩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杂志也给我寄来了,草签的合同也传过来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儿,即使不能租带钢琴的房,在方庄随便租个地方还不是难事吧,就算租个平房也行啊。我怎么判断这两个信息是完全没影儿的事呢?哥们儿一场,他们何必成心坑我?老阎说:你就是书生气。别说朋友,爹妈都能骗,你还信朋友?他有钱送给小蜜,还能惦记着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说:算了,吃亏长见识吧。老阎说:他俩在北京混,就凭一张嘴,今天去总参,明天去国务院的,北京他*妈的这套号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来。我说:唉,下回吧。老阎就说:我知道你是不愿白拿我的,这么着吧,我能够治得了那老黑,你等着吧,我要让他给你跪下,请你去住宾馆。我说:你也来这儿满嘴跑火车?老阎说:三天,不出三天。你等着吧。

  老阎不是个深刻的人,他的直觉在这个毫无信义的商业社会里却很有效。”打死我也不来!”我缺的,就是这种透彻。至于他的承诺,我并没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怨他人没有用。我落到这种边缘地位,就是上帝对我的天真所做的惩罚。我决不会借助老阎的力量离开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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