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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蛙--莫言-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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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社书记说:来,为祝贺杨主任与万主任久别重逢干一杯! 
  姑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拉着王仁美走到杨主任面前,说:杨主任,真对不起,为了我这点事,让您专门跑一趟。 
  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里…… 
  别瞎说了! 
  我哪里瞎说了,王仁美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党让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别说我了,我做得还很不够,还得继续努力呢。 
  小王同志,杨主任说,咱们女人,哪有不爱孩子的?一个两个三个,生十个不嫌多呢。党和国家也爱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总理,见了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那种爱是发自内心的。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宝贝!但眼下咱们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很可能要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所以,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你忍受一点痛苦,做出一点牺牲,也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杨主任,我听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转头又对姑姑说——姑姑,您顺便把我的子宫也割掉算了!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宫是不能割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十一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乳罩,对吗?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这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枝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十二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锯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慰问,三是让我转告你,你的假期延长半个月,把死者后事料理完,把家事安排好再回去。 
  谢谢,我说,你们可以走啦。 
  书记等人,又对着骨灰盒鞠了一躬,然后弯着腰走出房门。 
  我看着他们的腿,看着他们或肥或瘦的臀部,眼泪又一次流了出来。 
  一个女人的嚎哭声和一个男人的叫骂声从胡同里传来,我知道岳父岳母来了。 
  岳父手持一杆翻场挑草用的木杈,大骂着:你们这些杂种,你们赔我的女儿! 
  岳母挥舞着双臂,挪动着小脚,好像要扑向我姑姑,但自己先跌倒了。她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嚎哭:我那可怜的闺女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走了,撇下我们可怎么活啊…… 
  公社书记向前,说:大爷大娘,我们正要到你们家去,这是个不幸事件,我们的心情也非常难过…… 
  岳父用权杆捣着地面,狂躁地叫着:万小跑,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出来! 
  我抱着女儿走到岳父面前。女儿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将脸藏在我的腮旁。 
  爹……我站在他的面前,说:您打我吧…… 
  岳父高高地举起木权,但他的手在空中僵住了。我看着他花白的胡须上点点滴滴的泪水,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岳父扔下木杈,呵呵呵呵地哭着,蹲在地上,说:好生生的一个大活人,就这样让你们给祸害了……你们造孽啊……你们不怕天谴吗…… 
  姑姑走上前,站在我岳父岳母之间,垂着头说:王家哥嫂,这事不能怪跑儿,怪我。——姑姑仰起脸来——怪我责任心不强,没来及时普查育龄妇女节育环放置情况,怪我没有想到袁腮这坏种掌握了取环技术,怪我没把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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