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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我要活下去-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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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贝欣没有听到福伯和他的妻在背后怎样议论着她。    
    福婶不屑地说:    
    “你看,这种女孩也真犯贱,半夜三更就为了男人要抽口好烟,便得穿街过巷地跑出来买。”    
    福伯答道:    
    “你别多管人家闲事,她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呢!镇上女子少说三五七千,谁能在这个非常时期嫁得到外国去了?”    
    “若不是已经转了户口的人,我往队里说一声,准够她受的呢!”    
    “别枉作小人了,明天就要飞走呢,犯不着白花唇舌,人家现今发了外国入境证,不受我们管辖了。”    
    别说是这种街头巷尾的流言与冤枉,就是更重更大更难的委屈,塞到贝欣的身上去,她还是甘之如饴,不以为苦。    
    若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她根本行不了这一步。    
    天色微明,叶启成来接贝欣之前,贝欣就已跪在屋前的泥土地上,向伍玉荷叩别。    
    婆孙俩相拥着,眼泪挣扎在眼眶的边缘,老不肯让它挂下来。    
    女人的眼泪有若堤坝内的水,汹涌不绝,只消一崩堤,就会得一泻千里。    
    那又何必?    
    人非到不能忍受的一刻,都别流泪。    
    最终,贝欣还是微昂起头,离开家乡。    
    小花直跟着叶启成雇的那辆汽车,送他们到广州城通往香港的车站去。    
    正当贝欣要跟小花握别时,她听到自远处有人高声叫喊:    
    “贝欣,贝欣,你别走,你别走!”    
    贝欣和小花朝那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是小洋,小洋赶回来了。”小花惊叫起来。    
    贝欣木然地呆望着自远处奔跑到自己跟前来的文子洋,她耳畔就能听到自己的心在碎裂。    
    为什么文子洋要在这最后一秒钟赶回来?为了要她回心转意?为了要她放弃为人子孙的责任?还是为了他割舍不了一份无法斗量的深情,放弃不了一段无能取替的挚爱?    
    “子洋!”贝欣轻喊。    
    “贝欣,”文子洋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我估量你必会乘火车到香港,再转飞外国去,故此我赶到这儿来了。”    
    “怎么能这样子赶来呢?你得了批准没有?”    
    “没有,我是偷跑出来的。”    
    “那回去要受重重的罚。”    
    “没有了你已经是再重不过的罚了。”    
    文子洋紧握着贝欣的手,让她发痛,可是他毫不放松,活像一下子让贝欣走掉了,他就不会再把她寻着了似的。    
    “贝欣,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要带婆婆去医病,是不是?”    
    贝欣垂下头去。    
    “贝欣,这怎么可以?婆婆的病可以在镇上治,婆婆的年纪又已经大了,你怎么可以不照顾自己,怎么可以置我于不顾?”    
    贝欣忽然一使劲地扔开了文子洋的手,说:    
    “对,婆婆不但可以在镇上找医生医治,她还可以死,反正她是老年人了,就让她死掉了算数,是这样吗?文子洋,我告诉你,我做不出来。要我放弃可以诊治婆婆,把她救活的万分之一的机会,我都会愧悔终生。    
    


第二部分第7节 仁至义尽

    “我承认好了,一切都是为我本人着想。我一个人背负着伍家、贝家和戴家希望和感情的重任,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我不要午夜梦回时想念着我的好婆婆,而生‘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罪咎。    
    “我也要逃到一个自由世界去,闯我的天下。我不要呆在这个随时随刻有不测之祸降临到我身上的城镇里,茫茫无路地过日子。    
    “文子洋,别告诉我有你在身边就好。你是在我身边吗?当我有危难有困厄有哀伤有凄惶时,你是身不由己地远在他方。你连自己的去向都没有把握,连自己的前景都无法看透,连自己的安全都无法确保时,你要我陪在你身边干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有好的日子过?    
    “你这样子跑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至情至圣,是仁至义尽?你知我知,今天过后,你会有什么可怖可怕的遭遇了。    
    “是你说的,我应该为自己着想,谁不应该呢?”    
    文子洋满脸发白,额上的青筋尽现,且跃跃然跳动着,可见他是极度激动。    
    “贝欣,你老说人要活下去,且要活得比昨天好,现今你在实现你的理想、你的原则,是不是?”    
    “是。这儿千千万万的人谁不羡慕或者妒忌我得着这个机会和借口,你明白了吗?子洋,看清楚你的环境,正视你的能力,成全我吧!”    
    说罢了,贝欣掉头就走,一揽她的大衣,就跨上了已然隆隆隆地冒着灰白色浓烟的火车上去。    
    “连一句再见都没有说?”坐到她身边来的叶启成似笑非笑地问他的新婚妻子。    
    贝欣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内,视线望到车窗外的远处,有被浓雾罩着的远山,无法再含笑话别。    
    她是说过再见的,只是心上说的话,没有人听得见。    
    贝欣人生的第一次旅程,不是从祖国到异邦,而是学习将所有的委屈与苦痛沉淀到心底去的一个艰涩的过程。    
    贝欣尝到在欢颜冷面的背后,如何把两行热泪往肚子里流。    
    哪有一个少女会容易忘怀她的初恋?    
    哪有一对有情人会忍得住分离而不握别?    
    哪有目睹了自己的挚爱历尽艰辛,走尽万里路途归来,只求一见,而不动心动容?    
    可是,男女之爱外,人生还有很多其他的感情和责任,不能说抛弃就抛弃,说不理就不理。    
    人生活在世上的目的不只是为了要恋爱,要跟自己爱恋的人双宿双栖,父母之生我养我育我,要回报的实实在在很多很多。    
    只有朝这个方向想,贝欣那碎裂了的心,才慢慢地愈合起来,那心上淌流着的血泪,才缓缓地干涸掉。    
    适应新的环境,配合新的身分,扮演新的角色,履行新的义务,一切一切都艰巨惊骇得令贝欣不胜负荷。    
    太多太多的意外在她抵达温哥华之后,一桩一件地接二连三地发生,使她始料不及,一时间吓得有点六神无主,不懂得应付。    
    当叶启成把贝欣带回他那在温哥华唐人街的餐馆店铺时,贝欣发觉这店上的设施并不比广东县城内的很多酒楼茶馆装璜得好,尤其是当叶启成把她带进店铺后面的居室去时,连贝欣都忍不住问:    
    “我们就住在这儿?”    
    “当然了,你以为我们会住在哪儿?你从机场到这儿来沿途上看到的花园房子,没有你我的份儿,都是洋鬼子住的,要住洋楼,养番狗吗?成!再改嫁给红须绿眼的加拿大男人去,嘿!”    
    贝欣并不是嫌弃铺后居室的浅窄简陋,只是奇怪那要住人的地方怎么可能污糟邋遢、乌烟瘴气到发出阵阵令人欲呕的霉味来,这比在小榄镇上农庄的猪栏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她似乎逐步逐步地揭开了丈夫的面罩,开始从他的住处,以至他的言语、行为透视出他的个性和人格。    
    叶启成把贝欣带到一间房子里,将行李掷到一旁去,道:    
    “这就是我们的睡房,没有新房的气氛,是吧?不要紧的,有新人就有新气象,是不是?”    
    才说完了,就把贝欣抢在怀里,一张喷出恶俗口气来的嘴就贴到贝欣的唇上去。    
    贝欣惊叫起来,使尽了吃奶的力,把对方推开。    
    “你干什么了?到今日今时你还想赖帐不成?”    
    贝欣摇头,急道:    
    “不,不,我只是累了。”    
    才说完这话,就隆然一声,传来重物堕地的声音,贝欣吓一跳,道:    
    “是什么声音?”    
    “他妈的!一定是那死不掉的害事。”    
    叶启成没有理会贝欣,就管自走到只有一板之隔的邻房去。    
    贝欣急步跟着他,一看,微吃一惊。    
    “怎么了?”    
    贝欣看到一位年纪跟她相仿的女孩,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眼泪汪汪地望着地上不远处一碗已然打翻了的饭菜。    
    “死不知自量的人,干么无端端要爬起身来,你有这个本事就好了!”叶启成粗声粗气地痛骂那女孩,一点怜惜的心也没有。    
    女孩微抬起头来,在黯淡的灯光之下,眉目倒是相当清秀。她拿手艰难地撑着地,却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听到她以微弱的声音说:    
    “爸,我饿,很饿。”    
    贝欣回头瞪着叶启成,她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可怜的女孩子,喊叶启成做爸爸。    
    他有这么一个女儿吗?作为父亲,怎么可能如此狠心地对待自己的女儿?    
    女孩子说她饿,很饿。为什么呢?为什么会让一个如此好看的少女饿着伏在地上呻吟?这怎么不像人?简直像一条狗!    
    贝欣摇着头,把这个可恶可耻的念头赶快扔掉。连这么个想法,都好像开罪了跟前这可怜的女孩子似的。    
    贝欣慌忙地跑前几步,打算把她扶起来。    
    可是,不论如何使劲,对方就像一个贴在地上的物体,无法能顺势借力就站起来似的。    
    贝欣惊惶地望着叶启成,向他拿答案。    
    “她能站得起来的话,满天都是亮晶晶的星星了。他妈的,你娘怎么不带着你走,留下来白现世,弄得我通身负累。”    
    说罢,走前几步,一把将她揪起来,就扔回床上去。    
    那女孩痛苦得整张脸都痉挛着,被扔回床上去的身子,直挺挺地一动也不动。眼前的这个情景不可能是属于人间的,只应在十八层地狱才可能见得到。    
    贝欣连忙回头问叶启成:    
    “她是谁?她是你的女儿吗?”    
    “你别管她,来,来,管我们的好事。”    
    叶启成使劲地拖着贝欣,把她扯回原先的房间去。    
    “慢着,我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不是虐待她了?”贝欣试图挣扎。    
    “你别是敬酒不喝喝罚酒,罗罗嗦嗦的,我等你等得不耐烦起来,就别说我对你不客气了。”    
    说着,就一手抓紧贝欣的头发,让她的脸昂起来,自己则像头兀鹰俯冲到地面上捕捉猎物般吻下来。    
    贝欣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再忍受目睹自己被饿狼恶魔吞噬的凄惨景况。    
    原来世界上至大的痛楚不是饥饿、贫困、疾病,甚或死亡,而是在自己极度不愿意、极之想顽抗的情况之下被迫接受一场身心的侮辱。    
    伍玉荷曾不住教导贝欣,要她训练自己坚强的求生斗志,在任何困苦的情况之下,都要有活下去的意愿。    
    然而,在贝欣知道她要一生一世地属于这个魔鬼似的男人时,她宁愿速死。    
    有他在自己清白的心神肉体之内,宛如在一池清水上翻动了泥土,浑浊得会教人呛死。    
    贝欣在对方情欲高涨至极度兴奋的那一刻,她简直痛苦得不能呼吸,以为自己这就要窒息而死了。    
    像过掉了千秋万世之后,贝欣发觉自己还能稍稍蠕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活着。    
    既是没有死,就得继续活下去。    
    继续活下去,却活得了无生气,如行尸走肉一般是完全没有意义的。    
    贝欣坐起来,环视四周的环境,教她思念起在故乡那个虽然简陋,却甚明亮整齐的家,更想起外祖母伍玉荷来。    
    她曾不只一次地在贝欣小时候就教她说:    
    “你呀,以后长大了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论鸡栏抑或狗窦,都要由那个做主妇的负责,把一个窝洗擦得光光洁洁,窗明几净才是。”    
    贫穷永远不应该成为生活没有规矩秩序的借口。    
    生活的畅快和顺在乎人的意愿与心思,而不在乎物质的盛衰。    
    贝欣想起了伍玉荷的教诲,自然也想到她远在家乡,极需要自己以后的照顾。    
    于是她下定决心,视昨日已死,今日开始,奋发做人。    
    贝欣先往浴室洗了把脸,淋过了浴,人就精神得多。    
    贝欣看到积压在浴室角的一大堆脏衣服,早已发出霉臭气味,便赶紧扔进浴缸内把它洗干净。    
    正想将洗净的衣服拿到外头去晒晾时,贝欣又经过那躺着个女孩的房间。    
    她不期然地把衣服放下,推门进去。    
    房间内的灯光很暗淡,仍看得见床上平卧着的女孩,没有睡着,她瞪着眼,并不友善地看着贝欣。    
    贝欣跟她微微点头,说道:    
    “我是贝欣,刚来这儿的。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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