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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流光短篇集-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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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情书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流光》

  那天早上,其实同所有早晨一样,咏诗已穿戴整齐,预备上班。

  电话忽然响了。

  咏诗看了看钟,早上七时零五分,她放下咖啡杯,去听电话。

  “咏诗?”那边停一停,“我是周帼仪。”

  周帼仪是咏诗男朋友周哲文的妹妹,她们当然见过面,吃过饭,彼此相熟。

  这么早有什么事?

  “咏诗,你听着,哲文去世了。”

  咏诗一怔,笑问:“你说什么?”

  “爸爸叫我通知你,纽约那边的消息,哲文已于那边时间八月十二号清晨五时撞车身亡,父母现正出发到飞机场。”

  咏诗骤然抬起头,耳畔嗡嗡作响,一切都极不真实,她忽然看看电话听筒,怀疑有人作弄她。

  “咏诗,节哀顺变。”帼仪嗒一声挂了线。

  咏诗看看钟,七时十五分,要出门了,今早公司有急事,非准时不可。

  她如常开着小车子上班,一路上留意交通,并无异样。

  到了公司,她匆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秘书已把会议章程交到她手中。

  咏诗忽然决定拨一个长途电话到纽约。

  那是打到周哲文公寓里去的。

  电话接通了,咏诗多希望哲文会笑着来听电话,并且笑谚地说:“噫,咏诗,你几时学会千里追踪?”

  电话铃一直响。

  秘书推门催,“章小姐。”

  “马上来。”

  咏诗刚想挂断电话,那边有一把男声来应,咏诗马上说:“我找周哲文。”

  那边沉默一会儿,“你是谁?”

  “我是他朋友,我叫章咏诗。”

  “你没听到消息?”

  “什么消息?”咏诗欲求证。

  “周哲文已车祸身亡。”

  咏诗沉默。

  对方说:“我姓冯,我是哲文同房,我此刻等哲文父母前来会合办理后事。”

  事情原来是真的。

  秘书这时又推门进来,咏诗忽然迁怒于她,不待她开口,便大力推上门。

  她泪如泉涌。

  “咏诗,哲文常常提起你。”

  咏诗用手掩着脸。

  “咏诗,勿伤心过度。”

  “谢谢你,冯先生。”

  咏诗挂断电话。

  她低下头,拭干眼泪,取过公文,开了门,踏步走进办公室。

  那一日,她麻木地熬过去了。

  回到家,咏诗惯性地打开信箱,一大迭帐单与广告函件中,夹杂着一只熟悉的白信封。

  呵,人已经不在了,可是信却刚刚收到。

  这是周哲文写来的信:

  他与咏诗每回通好几次电话,可是咏诗仍然坚持要他写信。

  她把他写来的信,编了号码,珍藏起来。

  将来,结了婚,生了孩子,待女儿大了,给她看。

  噫,那才够意思呢。

  没想到她与他的缘分只有那么一点点。

  咏诗把脸伏在那封信上良久,才缓缓拆开来。

  信很短,只是这样写:“咏诗,这一连串的面试笔试简直要了我的命,我厌恶这种学习生涯,我理想职业并非成为一个外科医生,可是为着责任不得不那样做。自手术室出来,看到月亮如银盘般光耀美丽,天地在等待我们,我们却为名利忙碌得抬不起头来,多么讽刺,咏诗,我想念你,言语不能表达我心思一二。”

  他的信从不署名,抒情得不似他平日为人。

  每个人都有几副心肠,周哲文的信表露了他灵魂深处的情意。

  往日,咏诗会忙不迭回他的信,可是今日,回信已无法递交。

  她拨电话到周家,帼仪前来接听,她的声音非常疲倦冷淡。

  咏诗问:“意外是怎么发生的?”

  帼仪不愿多说:“我不在场,我不清楚。”

  “我也有权知道,请告诉我。”

  帼仪忽然发起脾气来,“你是外人,你怎么会明白我们的心情?三两年后,你会淡忘此事,你会结婚生子,可是他亲人的心身有极大部分将永远随他而逝,你并不了解我们的伤痛。”

  周帼仪挂断了电话。

  咏诗并不怪她。

  她说得全对。

  创伤迟早愈合,生活很快恢复正常,她只是他的女朋友,两人且已有年没有见面,在他赴美那日,咏诗就没看好过这一段感情。

  人在情在,人亡情亡。

  那一夜,咏诗在家坐到天亮。

  第二第三夜,亦复如此。

  不消一个星期,咏诗已带着两个黑眼圈做人。

  她到医生处取了药回来。

  傍晚时分,咏诗到周家探访。

  周太太带病出来招呼咏诗。

  两个女子都没有话。

  周帼仪告诉咏诗:“家母想休息,你请回吧。”

  咏诗知道这已是她最后一次来周家,无限酸痛,缓缓站起离去

  那天晚上,她同自己说:“咏诗,忘记过去,要走的路还十分遥远。”

  服了药,她沉睡过去。

  是电话铃把她惊醒。

  咏诗勉强撑起来,睡得迷糊,取起听筒,便问:“是哲文吗”,猛然忆起,哲文已经不在这世上,心头剧痛,也顾不得对方是谁,便饮泣起来。

  对方十分容忍,半晌才轻轻说:“咏诗,我姓冯,我们已通过电话。”

  是,他是哲文的同房。

  “有什么事,冯先生。”

  “我在收拾哲文的遗物,你的信与照片……”

  “把它们丢掉吧。”

  “我把它们寄回给你好不好?”

  “请把它们丢掉。”

  他轻轻叹口气,“我们本应明日考毕业试。”

  “我知道。”

  “咏诗,毕业后我会返来定居,届时我来探访你。”

  “为着什么?”

  “我俩都是哲文的朋友。”

  咏诗苦笑,“我们再联络好了。”

  第二天,咏诗几乎已经忘记这个电话。

  章咏诗的生活如常地持续下去。

  她与周家已经没有来往,身边,也有新的追求者,看样子,她迟早会把周哲文忘记。

  一年过去了。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碰到周帼仪,咏诗同她招呼,她走过来,忽然把车祸经过告诉咏诗。

  那一个清晨,车里有四个医科学生,驾驶人并非周哲文,车子超速,迎头与一辆货车相撞,三人丧命,一人重伤,据说此刻还在留医。

  有人醉酒驾驶。

  周帼仪双目红了,“家母始终认为哲文会得回来,精神恍惚,不能痊愈。”

  咏诗轻轻转身离开。

  好似已经不干她的事了。

  可是那一夜,回到家中,她拉开抽屉,找到周哲文写给她的信,缓缓翻开。

  “咏诗,真没想到我会用文字来与人通讯息,一贯只讲电话,说完了一丝痕迹也无,真是轻松,也许为此你叫我写信吧。”

  “咏诗,今日起床,抬头看到雪景,我们自南国来,对红豆有深切认识,对冰雪则无,深觉稀罕,欢欣半晌,突觉无人分享,落寞万分,你呢,你可以穿上大衣?异样的思念。”

  “咏诗,去冬留在露台一株吊钟扶桑忽然重新开了花,她居然熬过了风霜,仍为考试担心,但愿我心与扶桑一般坚强。”

  “咏诗,昨夜醉酒,因自觉在课堂受了点气,无法排解,我真是琐碎,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把这种小事挂在心上,清晨早起,改过自新,你为什么不写信?”

  自这封信开始,咏诗觉得周哲文变了。

  他从前并不是那么多愁善感。

  为此,咏诗记得她拨过电话给哲文。

  “好吗?”

  “好,什么事?”

  “信已经寄出了。”

  “呵,真难为你抽出时间写信。”

  电话中往往没有什么可说。

  咏诗情愿读信。

  “咏诗,想回来见你,又不敢,怕一回家,心就似野马般奔向快乐草原永不回头,原来我是那样讨厌读书,始料未及,不要笑我,今日是阴历十五,晚上月亮会圆,假使有月亮的话。”

  “咏诗,今日在书店看到一只玻璃纸镇,觉得别致可爱,买来送你,已另外以空邮寄出,请查收,它与你一般剔透通明。”

  翌日便收到礼物,是快速邮递送来的。

  那是一座水晶堡垒,约一掌高。

  咏诗回信:“你是想我进去,还是出来,抑或,站在外头,纯粹观赏?”

  “咏诗,做人生观光客永远最高贵,可是有时不得不参予其中,奈何。”

  咏诗看到这里,合上周哲文的信,蓦然抬头。

  噫,这根本不是周哲文的口气!,

  当时她太沉迷写信覆信,根本不去追究,也不想细究。

  现在把信成迭取出细阅,才发觉信不似出自哲文手笔。

  不过,人是会变的。

  章咏诗刚自学校出来,何尝不是蹦蹦跳,活泼泼,当时,母亲同她说:“咏诗,庄重些,我怕人家说你是十三点。”到了今天,咏诗沉默得被同事认为城府太深,人怎么不变。

  但是现在周哲文已经不在,咏诗把自己抽离了来看这些信,才开始讶异这一年他变得前后判若二人。

  “咏诗,结婚也是好的,我总希望家中黑压压都是孩子,成日价鸡犬不宁,那样,日子容易过,只要弟弟不发烧,妹妹晚上不哭,已经是上上大吉,然后,他们长大、读书、创业、嫁娶,嘭,我们老了,我喜欢这种天理循环,正常的生活。”

  咏诗曾为这封信笑得落泪。

  周哲文会有这样的情怀吗?

  她与他认识才九个月他便到纽约去了。

  印象中周哲文热诚、爱玩、活泼,俊朗五官充满阳光,使人忍不住想接近他。

  咏诗可没想过要结婚。

  也许就因这样,才赢得他的好感。

  咏诗喜欢哲文开朗的性格。

  但正如一切大快活一样,周哲文有时会有点肤浅。

  直到她收到这些信,她才把那个观点改过来,同时,她也不自觉地,轻轻地爱上了周哲文。

  咏诗蜷缩到床上去。

  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分手,是很普通的事。

  咏诗的家人见咏诗久不提起周哲文这人,满以为他们已经分开。

  咏诗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周氏。

  许多事,都放在心底好了。

  每个星期六咏诗都会接受男生或女生的约会,吃一顿饭,喝杯酒,天南地北,聊个痛快。

  但是感情生活却乏善足陈,一片空白。

  夏季,某一日,秘书同咏诗说:“章小姐,有位冯先生今朝找过你两次。”

  “是哪间公司的?”

  “私人找。”

  咏诗想一想,她并没有姓冯的朋友,待有空才覆吧。

  隔了一日,电话又来了。

  咏诗正忙,抬头说,“我耽会打过去。”

  事后又忘了。

  那日傍晚才想起来,只得明日请早。

  她倚在露台看街景,电话铃晌了。

  “章小姐,我是冯渊。”

  就是那位冯先生吗,声音好熟,他从何处找来她公私两个电话号码。

  他笑笑,“你忘记我了。”

  咏诗想起来了,立刻说:“不,我没有,你是哲文的室友。”

  “章小姐好记性。”

  “你在本市?”咏诗好奇问。

  “不错,我毕业了,返来工作。”

  “呵那多好,医务所几时启业?”

  “已经开始营业了。”他把地址说一遍。

  “冯先生,有空大家见过面。”

  “下个礼拜行吗?”

  “呃,我查查空档才覆你好吗?”

  那边不欲勉强,便岔开去说别的:“日子过得真决,哲文去世已一年多。”“是,你怀念他吗?”

  “我还穿着他送我的凯丝咪外套。”

  咏诗轻轻叹口气,不欲多讲。

  对方见没了话题,问候两句,挂了电话。

  咏诗看看记下的地址,搁到一旁。

  她并没有再同冯医生联络。

  偏偏是热天易伤风。

  秘书同她说:“隔壁有位王医生,给的药,吃一天就好,何不去看看。”

  “一天就好?”那么大的诱惑。

  咏诗放下文件,立刻走到隔壁。

  没想到走廊那一头有两间诊所,两位医生,一位姓王,另一位姓冯,叫冯渊。

  名字好熟,咏诗嗯一声,是他,是哲文室友,没想到与她也是邻居。

  反正看医生,不如看熟人。

  咏诗推开冯医生诊所玻璃门。

  候诊室一个病人也没有。

  “医生不在?”

  看护答:“在,这位小姐什么事?”

  呵,生意那么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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