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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风泪眼 作者:从维熙-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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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帽子。
    索泓一由于过度的惊喜,而愣住了。会场上的老右也像索泓一的表情一样,无不感
到愕然。要知道,这是对所有劳教分子宣布教养期的大会,而他居然羊群里跑骆驼,几
秒钟之内,成了鸡群之鹤。愕然之后接着是一片哗然,老右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郑昆
山列举了索泓一的多项认罪表现事例,比如:说他劳动之余宣传工作出色,活跃劳教队
文化生活有成绩云云,其中特别着重地提到索泓一在抢救将要被大风吹走的石灰堆时,
被石灰迷了左眼,他蒙上一层纱布重返灰窑的改造事迹,但老右们仍然觉得他讨了便宜。
索泓一从飘飘然中清醒过来,脸涨红得像猪肝,他把头一下埋进了怀里。
    “喂!你走了红运!”
    “能不能向我传授点改造经!”
    “命运!这是命运!”
    “你小子是个幸运儿!”
    索泓一不知道这些话是“同窗”的耳语声,还是他自己那根心弦上蹦跳出来的声响。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有许多架蚊式轰炸机在他心上盘旋,起飞,降落。有一霎间,
他甚至认为是自己耳膜发惊,听错了郑昆山的话;但当他把头从怀里缓缓抬起来时,那
些同窗的目光,都在朝这儿张望。
    “幸运儿——”
    “幸运儿——”
    每一双目光的背后,都隐藏着无声的潜台词。祝贺,羡慕,忌妒,讥讽,无不囊括
其中。索泓一有些惶惑,但更多的是沾沾自喜,他暗自琢磨自己,确实算得上一个幸运
儿。他所以在短短时间内得到这个结论,因为“鱼干”对他的印象一直不佳:记得那是
他和“五毒”中的其他四毒——地、富、反、坏,从康庄火车站倒乘拉矿石的卡车,抵
达铁矿的当天,他们第一个劳动项目就是在岗楼下,编织一圈围起他们监舍的铁丝网。
索泓一一边蹬着铁锹挖着支撑铁丝网的立柱柱窝,一边感叹地自语:“哎!这是地地道
道的‘作茧自缚’!”
    “鱼干”郑昆山像从天降,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拄着一根在矿井下用来敲帮问顶
的长把铁榔头,京话里掺杂着塞外土话问道:“你刚才磨叨个啥?”
    索泓一直起身腰,手拿着铁锨语塞了。
    “你再磨叨一遍!”
    索泓一看了看这个小瘦猴儿般的郑昆山,心想这个长城外的乡巴佬,或许根本听不
懂“作茧自缚”四个字的意思,便胡乱地向郑昆山支吾道:“报告科长,我没说什么反
动话,我只是说……    说……蚕在茧里正好冬眠,冬眠……就是睡个大觉的意思。”
    郑昆山凹进去的双腮,蠕动了一下:
    “你是不是叫索泓一?”
    索泓一有些奇怪,他只在来矿山的火车上点过一次名,怎么会叫得出我的名字来?
    “我问你话呐,你听见没有?”
    “是。”索泓一心情不那么轻松了。刚才叉开站着的双脚,赶忙地合拢在一起,像
个士兵“立正”,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郑昆山面前。
    “对你说老实话吧,在火车上我就看着你不老实。别的‘右派’都耷拉着脑袋反省
过错,你干啥来着?给那些流氓、小偷用手绢变戏法,逗得他们朝你挤眉弄眼的。你知
道你是干啥来的不?不是到长城外边来逛景,也不是上铁矿来演出魔术,你是来洗资产
阶级的肠胃来了。你可能把我们这些本地的土干部都看成乡巴佬了吧!告诉你,你刚才
是把你们比作自个给自个织网的蚕,发泄不满情绪,是反改造情绪的大暴露。”
    索泓一哑了,乖乖地垂下了头。
    “这笔债先给你记上帐!”郑昆山倒背着双手,用他那双黑炭块一样的眼睛,狠盯
了他几眼说,“你如果再二再三,劳教队和劳改队只隔着一堵墙。你看见没有?”他指
了指劳教队的邻居——那儿矗立着丈八高的大墙。
    “看……看见了。”索泓一嗫嚅地回答。
    郑昆山是什么时候离开他身旁的,他全然不知道。直到在他身旁用铅丝编网的“老
右”说了声“鱼干走了”,他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从这时起,索泓一算是对郑昆山
了解了一点点,别看他又矮又黑,其貌不扬,看上去完全像山沟沟里的土老橄,还不是
好糊弄的呢!没过上两天,从队长嘴里听说,郑昆山只上过本地的初中,年过三十了,
依然是孤身一人,连山乡的女娃都嫌他长得太丑,他发誓一辈子不结婚了。正因为他没
有一点家庭牵赘,他白天、黑夜都对这些劳改分子睁着眼睛——索泓一是他向反动“右
派”打响的“第一枪”,索泓一在老右中第一个当了靶牌。
    为了挽回他留给郑昆山的不好印象,索泓一收敛他爱发感慨的习惯。他每天收工像
个“白无常”似的从窑上回来,强迫自己多干些工作。伙伴们聚在一块因饥饿而“精神
会餐”,他拖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去写黑板报;每逢节日到来,他一次次地登台表演那
些以假乱真的魔术。这些玩艺儿,虽使许多干部为他鼓掌,但他从郑昆山那两只黑炭块
似的眼睛里,从来没找到一点反应。那神情就好像看牛拉套,马犁田,毛驴转磨盘一样,
不要说为他的表演鼓掌,那张黑铁板一样的脸上,就没露出过一丝笑纹。好像因为他说
了“作茧自缚”那句话,就难以再改变郑昆山对他的印象,他真要像一只作茧的蚕一样,
吐尽了丝便在自己织的网里长眠了。
    现在,包围着他的茧突然有了空隙——他被宣布解除教养同时摘掉右派帽子,这是
他做梦也梦不到的事情。他思前想后,忽然间闭塞的脑子好像一下开了窍:噢!这幸运
的渊源都是因为眼睛——那只左边的眼睛……


  
    
    士兵终干受好奇心的驱使,向索泓一提出了问题:
    “喂!俺想问你一下,你那两只眼睛咋会是两个模样哩?”
    索泓一的思绪被打断了,这时他才发觉士兵已然和他走到一条平行线上来了。他沉
吟了片刻,回答说:“我的左眼有病。”
    “啥病?”
    “遇着风吹就流泪。”
    “噢!俺老家那边,管这个叫‘风泪眼’!”士兵说。
    “那就把这只眼也叫‘风泪眼’吧!”
    “咋得的?”士兵刨根问底。
    “娘胎里带来的!”索泓一胡诌地回答。
    “你咋不治治?”
    “不治之症。”索泓一急于想中断士兵的盘问,继续想他那只眼睛的事情,便含蓄
地说,“秋天风多,我只好让它像烛油一样,一滴一滴地往下流了。”
    士兵单纯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把枪往肩上背了背,独自低声哼哼开河南梆子:
                      一支红浊万滴泪,
                      一更流到五更天
                      …………
    ……士兵的梆子调哼哼过后,芦苇塘重新回复了刚才的寂静。索泓一非常需要这种
沉寂,好把眼睛——幸运儿的过程,重新咀嚼一通。
    索泓一自信自己是个唯物论者,并不相信人世间真有什么命运,但命运偏偏向他叩
门。这要追溯到六○年的暮冬早春,大雁虽然早已经拍着翅膀飞过群山,向人间报告春
天的信息,但塞外的倒春寒,仍然很冷。那天夜里,刮着五六级的大风,索泓一龟缩在
石灰窑的火墙上值班看窑,他木呆呆地听着大风的喧啸,那凄厉的声音一会儿像饥饿狼
群的嘶叫,一会儿又像是谁擂响了千面大鼓,最初他听着这大自然的雄浑粗犷交响乐,
心里倒是十分惬意。他把双手揣进破棉袄的袖口,身子往火门上抹着泥巴的墙上靠了靠,
想在这牤牛吼叫的风声中打个盹;但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向他提出了抗议——他饿了。其
实,两个玉米面的窝窝头,和几块刚刚从封冻的土地里抠出来的鬼子姜,就在他的手边,
他摸来摸去就是舍不得吃。“我不饿!我不饿!”索泓一经常使用阿Q抑制肚饥法,现
在又使用了出来,他伸手摸摸已经烫手的窝窝头,又把它放下,“嘎渣儿还没烤焦哩!
再等一会儿吃更香!”
    为了转移饥饿对他的挑战,他微闭着眼睛,开始想些快乐的事情。他记得有那么一
天,几个老右在宣传室外向阳的墙根下“精神会餐”。甲说:
    “全聚德的烤鸭香得流油。”
    乙答:“又一顺的也够味儿!”
    丙插嘴说:“别忘了,还有一家烤鸭店是便宜坊!”
    丁君眉飞色舞地喊道:“我愿意用我的行李卷,换一只烤鸭;不,哪怕是只换一条
鸭腿,我也认了。”
    当时,索泓一正在这间屋内画劳教队的墙报报头:一个身强力壮的矿工,头顶上举
着一块超过自己体积的矿石。他听见窗根下同伙们正在精神会餐,他陡然起了个开玩笑
的念头。他用画笔醮着调好了的颜色,在一块白纸上画了一只浑身油亮的烤鸭,又用一
截短线头拴好,从窗棂慢慢地下坠到他们面前。像天上掉下馅饼来一样,这几个老右先
是愣愣了一阵,短短的寂静过后,甲乙丙丁中的两位,摇摇头向探出窗口的索泓一贪婪
地一笑;而剩下那两位戴眼镜的秀才,竟然伸手去抓那张画饼充饥的烤鸭。那个起誓要
用行李卷换一只烤鸭的丁君,手疾眼快地一手抓住了鸭头把纸上的烤鸭狼吞虎咽地咽下
肚子。大概是因为颜料气味反胃之故,他的嘴又像喷泉一样,从他喉头一下把一团团乱
纸吐了出来……索泓一急忙跳出窗子深表歉意地为他捶打后背。没想到丁君反而感谢他
说:“你变的戏法不错,偏方治了我的饿病,这回我一下午都不会饿了,谢谢!”
    这幕饥饿世界的真实童话,索泓一深深地记住了,以致在他的半睡半醒中,那只冒
着油光的烤鸭的形象还历历在目。他打着盹,流着口水,两只手本能地各抓着一个窝窝
头,好像生怕被大风刮跑了似的。忽然,他觉得手中的热窝头,被什么东西拉动了一下。
“兴许是寻食的长尾巴松鼠吧!”他迷迷糊糊地想,“你有松籽可吃,何必来和我争
食!”他恍惚地感到另一只手上的窝头,也蠕动了一下,索泓一猛然惊醒了,他掏出值
班用的电筒向左右看了看,松鼠倒是没有看见,两个窝头和那几块鬼子姜却不翼而飞。
他用电棒向前扫了扫,看见不远处有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正在向前飞跑。
    “月黑风高的更深午夜,谁到这荒山野岭来抢我这口食物呢?!或许是后半夜来接
班的同伙,在和我开玩笑吧!”索泓一猜测着。所以,他靠在石灰窑的火墙上悠悠然地
喊道:
    “喂!我看见你了!”
    黑影不理睬他,继续往前跑。
    “别开这样的玩笑好不好?这是我晚饭领来的两个窝窝头,没舍得当时吞下肚子,
特意拿到窑上来烤着吃的!”索泓一语声里掺杂了躁音。
    那黑影不但没停住脚步,反而脚步加快了。
    索泓一警觉地站起来,顺手抓起身边那根捅火棍子,朝那人影追了过去。在电棒的
光束下,他看见那个奔跑的人,后背上的棉袄咧着嘴,袒露出开花的旧棉絮,头上戴着
一顶耷拉着耳扇的棉帽子,那两个耳扇因为奔跑而忽扇忽扇地上下摆动着。
    “站住!”
    “你给我站住!”
    “我开枪了!”索泓一拿着那根拨火棍比试着,他想让他停下脚步。
    哪知这一下那个抢了他窝窝头的人,反而和他打开了“游击”,那黑影不再笔直地
朝前跑,一闪身躲到了石灰窑后边去了。——显然,这个人当真认为索泓一手里拿着步
枪。这儿一字排开有七座高高的石灰窑,石灰窑旁边还有一堆堆用破苫布、烂席头盖着
的石灰堆,那个人凭借这一个个小山头和他兜开了圈子,给索泓一对这位不义食客的追
寻,增加了很多麻烦。
    索泓一毫无畏难之意。因为这两个窝窝头,对他来说太贵重了。晚饭时,他拿着两
个窝窝头,思想斗争进行了足有一个时辰。一会儿,他急不可奈地想吞掉它——这不需
要更多时间,只需要几秒钟。一会儿,他又想把它装在口袋,等到了窑上值夜班时再吃。
在窑上吃他可以先用自制的木片刀,把烤得焦黄的窝头切成像蚕豆大小的块块,然后用
刀尖叉起这些小块块慢慢咀嚼,反复咂摸滋味够了,再把他咽下喉头。在度荒年月的劳
教队,这是生活中的一件乐事。索泓一自认为并没有因饥饿,精神塌方到丁君那样的程
度,明知是画饼硬要拿来充饥;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饥饿给他带来了精神变态。比
如:他吃饭之前,先要抱着铝制饭盆,喝上一饭盆水,直到他一挪动身子,腹内发出咣
当咣当的水响时,才停止他的牛饮。之后,开始对着窝头相面,先看看个头大小,再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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